叶深深用力点了点头,说:“好,我 知道了。”
    “不过,一般这种重大的设计工作, 肯定会有备选方案,你不会是唯一受邀的 设计师。虽然你优势很大,现在正是巅峰 时刻,采用你的设计又具有重大意义,但 到时候你是否能被选中,还要靠设计来说 话,毕竟,那么多人研究了这么多年的中 国风,大家都有优势的。”
    “嗯! ”
    为了争取到这桩设计,叶深深放下了 手头所有的事情,投入了墨竹系列的服 装。在最为忙碌的时刻,她通宵达旦地推 敲衍生那一系列的精髓,竭尽所能地从中 延展出最为多样的变化。
    墨竹的意象,就是她投入广阔湖面的 一颗石子,随着它为中心,泛起无比广阔 的涟漪,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延伸向四 面八方。每个波折都是相似的,但每个波 折都是各不相同的。而她所能做的,就是 截取其中最美丽、最精妙也最适宜的那一 面,与自己思维的火花碰撞结合,然后幻 象被她抽取糅合,化为最具象的线条、图 像与颜色,——落到纸面上。
    殚精竭虑,她压榨干了自己,终于拿 出了十套设计,又从中选取了最为完善的 男女各一套设计,发给夫人的团队。对方 表示将把设计转给另一个专业团队,也终于明确地告诉她,这是为国际首脑会议而 设计的开幕式礼服,她这是正式受邀作为 此次开幕式的礼服设计者了,但究竟是否 能采用,还要看成品出来后的效果。
    这系列衣服的用料和做工,都只能在 国内完成,欧洲没有这样的工艺和主辅 料,也没有这种手艺的工人。
    叶深深立即收拾东西,前往中国。
    顾成殊送她去机场时,她在车上望着 街边流逝的巴黎风物,叹了口气说:“我 还记得第一次来巴黎的时候,我那种朝圣 般的激动心情呢,结果一转眼,这里都有 了我的第二个家了。”
    顾成殊也笑道:“那时候我就说,你 以后来这里的次数会多到让你厌烦。”
    “那时候你还说,我会在巴黎举行自 己的时装发布会……结果现在也确实,每季两三个,多到疲倦。”叶深深靠在椅背 上,长出了一口气,低低地说,“以后, 等收购了bastian之后,可能会更多,到 时候,也要做好更忙更累的打算。”
    顾成殊瞥了她一眼:“你确定要接手bastian? ”
    “嗯,努曼老师创建的品牌,除了 我,还有谁能接手?而且我也担心其他人 不会认真用心地经营它,把努曼老师几十 年的心血都浪费掉。”叶深深支撑着下 巴,沉默凝望窗外片刻,又说,“但无论 如何,每一个品牌的延续,都是设计界的 责任。把当初创建者骨子里的风格和气质 传承下来,纵然时代不断变迁,我们也得 坚守住那些伟大设计师花费了一辈子在人 生中沉淀下来的那种美。”
    顾成殊听着她感伤而坚定的话语,唇 角微扬:“深深,我忽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努曼先生会选择在退休之前,不遗余力 地培养你,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到你身上 了。”
    叶深深“咦” 了一声,问:“为什 么? ”
    “因为,你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深爱这 个行业,重视它更胜过一切。对信念的坚 持和对世俗的不妥协,我想,应该是你一 路走来最大的成就吧。”
    叶深深沉默地笑着,眼看前方就是机 场,忙收拾好自己的包,准备下车。
    顾成殊站在车边,看着她拖着行李箱 进了机场,娴熟地去换登机牌,和负责托 运的地勤人员说着什么,面带着淡淡的微笑。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恍然想起 多年前,叶深深摔倒在机场的那一次,膝盖流血,披头散发,却还倔强地对着路微 吼出自己的誓言——“总有一天,我会彻底超越你,我会 比你更成功! ”
    言犹在耳,而现在,她也真的超越了 所有人,超越了她当时的誓言。
    而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一日的夕阳 中,他蹲下来帮她涂抹膝盖上的伤口,抬 头看见她低垂的面容,蒙着金紫色的辉光。
    或许……顾成殊在心里想,就算到了 生命尽头那一天,他也会永远记得那一 刻,她金色的容颜,她眼中燃烧的固执信念。
    看着叶深深托运完行李,走入安检闸 口,他忽然感觉心口涌起巨大的不舍。
    不舍得分开,不舍得离别。
    想要和她一起飞行十数个小时,哪怕 疲惫不堪,哪怕倒时差痛苦不已,可只要 她在飞行的困倦中,能将脸颊在沉睡中靠 在他的肩上,而不是邻座某一个陌生人的 身上,那么,就算再陪她飞行无数曰夜, 他也满心欢喜。
    这念头一经起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顾成殊干脆利落地锁好车走进了机 场,将车钥匙寄存在了柜台,并且给沈暨 发了条来机场取车的消息。
    然而,最近一班前往中国的飞机即将 在半小时后起飞,机场已经没有任何空位。
    顾成殊无奈,只能定了下一班,迟了 一个多个小时起飞,并且要在中途转机。
    他没带任何行李,快速过了安检,寻 找叶深深的踪迹。
    后面忽然有人扑上来,一把捂住他的 眼睛:“猜猜我是深深吗?”
    那刻意压低变调的声音,可还是无法 掩盖原来的语调,顾成殊顿了一下,问:“薇拉? ”
    后面的人嬉笑起来,放开了他的眼睛。
    顾成殊回头看见薇拉明艳的面容,略 觉诧异:“真的是你?”
    “算你识相,还以为你忘记我了。” 薇拉放下手,问,“你也去中国?”
    “我们叫回国。”顾成殊说着,快速 在人群中寻找叶深深的踪迹,“你到中国 什么事? ”
    “大事。”薇拉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 中国血统,但中国话却地道极了,“但看 见你我就觉得大事不好了。”
    顾成殊敏锐地反问:“难道你也要参 与那桩设计? ”
    “那是啊,全球多少人在盯着这个机 会啊,只是在相同的情况下,决策者肯定 会倾向于让中国设计师来的。幸好我也有 个优势,我是混血华人,有中国血统。” 薇拉说着,拨了拨额前短发,郁闷地皱 眉,“但你肯定是要陪深深回国吧?如果 深深也接到了这粧委托,我看我都不需要 到中国制作样衣了,以她现在风头无俩的 状况,臝家肯定会是她啊。”
    “虽然我该安慰你一下,但你的胜算 确实不大。”顾成殊漫不经心地说着,目 光还在候机的人群中寻找,“深深的设 计,你比不上。”
    薇拉傲气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忿然说 道:“当初找我合伙算计深深的人不是你 吗?那时候你口口声声说她不行,所以过来找我合谋,现在怎么一下子就改口 了? ”
    “此一时、彼一时,因为…… ”
    顾成殊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他看见了对面薇拉那异常波动的眼神,看向他的身后。
    他顿了顿,慢慢转身看向自己的身后。
    叶深深端着两杯咖啡,站在他的身 后,静静地看着他。
    顾成殊看着她那过分平静以至于显得 有点冷淡的神情,不知为何,心口猛然紧 了紧。
    叶深深看了看他们,将左手拿着的咖 啡递给了薇拉。
    薇拉看看气氛诡异的两人,带着诡异的微笑,打开盖子喝着咖啡。
    flat white的香昧传来,这是他喜欢 的口昧,结果被她递给了别人。
    “刚刚看见你进来了。”叶深深指了 指入口,捧着自己的咖啡纸杯说,“我刚 好在饮品处,就给你也买了一杯,没想到 一转头就看到……原来你是和薇拉一起来 的。”
    不但一起亲亲密密地玩着捂眼睛的游 戏,还笑谈着合伙算计她的事情。要不是 她宅心仁厚已经原谅了他们,她还真有种 冲动,想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直接把手里 的咖啡倒在这个渣男的头上。
    但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习惯了,她的 神情和口气居然都异常平淡,好像早已接 受了顾成殊是这样的设定。
    看她平静无波的样子,顾成殊反而觉得胸口涌起浓重的不安。他端详着叶深 深,竭力显得比她还平静:“深深,我想 了想,还是陪你回国吧。”
    叶深深抬头看他,唇角一抹嘲讥的 笑:“和薇拉一起?”
    顾成殊无奈,抬手轻轻戳了戳她鼓起 来的脸颊,像逗一只小猫似的,轻声问: “吃醋啦? ”
    叶深深别开头不理他,一个人拎起自 己随身的小包,转身就向登机口走去。
    她将机票递给空姐,即使顾成殊在她 身旁要求再给半分钟,也当作没听见,直 接就进了登机通道。
    薇拉幸灾乐祸地向顾成殊微微一笑: “再见~”
    顾成殊只能对着她喊:“告诉深深, 我下一班飞机去中国,我去她家找她解释! ”
    薇拉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挥一挥手 中的机票就走了。
    薇拉一上飞机,就看到叶深深坐在靠 窗的位置上,她旁边是个胡子蓬乱的大叔。
    她走到大叔面前,靠在前座上对他微 微一笑:“先生,我和您身边这位小姐是 熟人,请问可以和我换一下位置吗?”
    大叔见她撩着短发笑得妩媚动人,立 即就满口答应了,还受宠若惊地握了握她 的手,乐颠颠地跑到薇拉指的那个位置上 了。
    等大叔一走,薇拉在叶深深身边坐 下,直接就把帘子拉上了,用中文低声笑 问:“我是不是很有魅力?”
    叶深深有点恶寒地抱紧了自己的毯子:“是的,而且也很善于使用这种魅力。”
    薇拉听着机上广播系安全带:“不过 没用,反正我不喜欢男人。”
    叶深深被她一句话震得,差点连毯子 都掉了。
    薇拉却只转头朝她微微一笑:“十七 八岁初恋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绝顶渣男, 伤得太狠了,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喜欢别人 了。不过也因此我欠顾成殊一个人情,他 帮我狠狠教训了那个男人,了结所有后 患,不然的话恐怕全世界都能看到我的艳 照。”
    叶深深这回别说毯子,连下巴都要掉了。
    “去年,我回到加比尼卡工作室不 久,在路上泥水飞溅上你的那一次,还记得吧? ”
    叶深深点点头:“记得啊,你开那辆 橙色悍马,我们第一次见面。”
    “也是我和顾成殊的久别重逢。其实 那时候我和他已经挺久没见面了,所以还 挺惊喜的,就一起约了在以前相熟的餐厅 吃饭……”
    有两三年未见的朋友,一见面就是聊近况。
    “今天早上那位是谁? ”这是难免会 聊到的话题。其实薇拉在看见顾成殊脸上 难得的微笑,以及因为谈到那个女孩的话 题,他那明显亮起来的眼睛,就已经有些 明白了。
    毫不迟疑地,顾成殊回答道:“她是 叶深深,我妈妈以前欣赏的女孩子,也是 我现在的恋人。”
    “第几任? ”
    “应该是……first and only。 ”
    薇拉手中的勺子都差点掉了,看着面 前人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她还未曾惊讶, 倒先感慨了起来:“这可真难得,我十五 岁的时候就确定了一件事,像你这样冷漠 刻板追求完美的人,这辈子会找不到自己 喜欢的人。”
    没想到她多年来根深蒂固的成见,现 在居然会被另一个女人推翻。
    薇拉努力回忆了一下早上遇见的叶深 深,却觉得自己印象有点模糊:“不过看 起来似乎是个……没什么记忆点的女孩 子? ”
    “你在西方社会混多了,对东方人都 辨识不清了吧? ”顾成殊毫不留情地打击 她,维护自己的叶深深,“深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孩子,她是美貌与才华凝聚 成的星辰。”
    “别说了,你现在这模样真是我们这 群朋友的噩梦……”薇拉看着他神采飞扬 的模样,痛苦地捂住了脸转向一边。原来 这个人坠入情网是这样的,她算是大开眼 界。
    叶深深也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转向一 边,但她是因为害羞。
    她从不知道,原来顾先生在人后,是 这样对别人描述自己的。
    薇拉确定地点了点头,托腮看着她:“所以,我就这么被他抓住,还债来了, 替他亲爱的、苦闷的、正陷在瓶颈中的可 爱小女友叶深深。顾成殊当时对我谈起你 的痛苦状况,你一直困在瓶颈之中,其实 自己也知道是什么阻碍了你,巴斯蒂安先生也曾经指点过你,只是你一直不得其门 而入,无法突破。”
    叶深深想着自己那一段时间的焦灼与 痛苦,那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默然点了 点头。
    “然后他询问我,是否能帮助你,用 我的能力。”薇拉说,“顾成殊这个人虽 然十分聪明,但显然他对于你所需要帮助 的这方面,无能为力。毕竟,他在设计方 面确实没有天分。”
    但薇拉就不同了,当年在校时就被誉 为设计天才,虽然是建筑设计系的学生, 但因为容虞和沈暨的关系,她也离时尚设 计圈不远,这样的身份,认识几位大师是 很轻松的事情,所以她成名很早,风格的 确立也很早,和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很久 都没有形成自己风格的叶深深截然不同, 但也因此而很适合成为弓i导她寻觅自身的导师。
    “别开玩笑了吧,我很忙的。”薇拉 当时翻顾成殊一个白眼,说,“如果你是 叶深深,忽然有一个人跑来跟你说,来, 我就是你的人生导师,我就是你的指路明 灯,现在开始我给你上课,让你学会如何 突破自身突破困境一一她会不会把我当成 神经病啊?而我这样的人,又没学过教 育,也根本不具备教导的能力! ”
    “其实我对深深有信心,我觉得那个 境界应该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只是还 差最后一步,只需要最后一点点力量,把 她往前推一下就可以了——”
    薇拉不由得笑了: “那你去推她呀, 你不是知道她的病因么? ”
    “不,我没有这种力量,我推不 动。”顾成殊皱眉思忖片刻,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薇拉,其实事情并 不复杂。深深现在缺乏的,就是那最后刺 激她突破的一刹那。我相信,只要你愿意 的话,你的天赋才华,一定能成为让深深 突破自身,得到进入全新境界的那个契 机。”
    薇拉搅着手中咖啡,反问:“可是我 和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突然跑去刺激 她呀?理直气壮打击她的借口在哪里? ”
    “在我们两人以往的关系上,或者 说,在给予深深的,暧昧的暗示上。”顾 成殊的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丝毫不见心虚 愧疚,“反正我已经有两个前女友,再多 你一个也不多。”
    薇拉看着顾成殊那模样,不由得无 语:“你这样对待你的女友,确定好 吗? ”
    “是不好。但我早就对深深说过了, 为了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会不惜任何手段 来打造她。我和她约定好了,不顾一切地 牺牲,不择手段地成长,直到,她光芒万 丈地站在巅峰的那一刻。”
    不顾一切地牺牲,不择手段地成长,
    叶深深想着很久之前,顾成殊对她说 过的话,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 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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