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地牢,何繁急急忙忙往宫外走。避人的长长夹道上,宫墙高耸,何繁能听见自己的轻轻的喘息声和快步走过踏在地面的摩擦声。
    她慢慢停下了脚步。
    抬起头,裴慎修正负手站在对面,“郡主这是要去哪里?”
    何繁干笑一声,“自然是回府。”
    听了这话,他表情奇异,语气也怪怪的,“是吗?”何繁还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反应,微微后退一步,挑眉说:“那裴大人你呢?你又要去哪里?”
    裴慎修轻轻笑了一声,回答说:“只是经过而已。”
    说完他侧过身,让开一条路来。绕过前面的路宫门就不远了,此刻他低眉抬手,修长的手指露出袖口,指向前路,一举一动尽是清雅仪态。刚刚的怪异仿佛只是何繁的错觉。
    她不再犹豫,和他错身而过。
    等何繁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从道旁的树上跳下一道黑色身影,恭敬地单膝跪在裴慎修面前,禀报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了。”
    无声等了一会儿,余光见裴慎修双手交握,缓慢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指腹无意识地磨磋着上面的白玉石。然后他呵了一声,笑里带了些无奈,又有狠厉之色在眼底浮出,终于开口说:“郡主再过此路,当场射杀。”
    成败不论,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不是吗?
    ————
    裴慎修慢慢往来时的路上折返极品男神的夺妻大战。
    行至小宫门,他敏感地感受到浓烈的肃杀之气。四面高墙,他独自一人站在中间开阔的地面上。
    然后他抬起头来。
    视野之内慢慢有弓/弩手出现,密密麻麻的弓箭被端起,架在高墙之上。
    几年前,他陪着刘辖在这里射杀了叛军首领,如今他也要以同样的方式死在这里了。他面庞冷峻,此情此景之下却还有心情微微笑起来。本以为郑溏手里的东西才会是他最终定罪的证据,没想到刘辖此刻就不打算再忍。
    裴慎修听见刘辖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声音从头顶回荡开,带了帝王的冷酷无情,扬声道:“裴卿,你已经有了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又何必如此辜负朕的信任。”
    雪还未化,这日难得有阳光拨开重云。刘辖耐着性子等待许久,也没有听见裴慎修有任何辩解。联通外族、谋害重臣、蒙蔽帝王……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刘辖再次回忆起何相当年的狼子野心,他从没想过得到他最大信任的裴慎修居然也会走上这么一条大逆不道的路。而目之所及,裴慎修的嘴边的笑意只有讽刺和落败的释然。
    闭上眼睛,刘辖一声令下,命弓/弩手放箭。
    惨白的背景里,铺天盖地的黑色箭雨扑向着墙下的裴慎修。一片死寂之中,他终于重重跪下,暗红色的朝服还穿在身上,背脊上代表了身份地位的刺绣纹路上插满了箭支,压得他一向笔直的背都弯下来。
    他教导刘辖对待有二心的臣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是他亲手养出了刘辖的多疑的性格,现在却自食其果。
    再也支撑不住,裴慎修闭眼倒在了雪地里,贴在地上的侧脸冰凉,他皱着眉,满身都是鲜血。
    天地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恍惚间,他微微掀眼,视野一片血红,似乎能看到何繁迎面走过来。她还穿着那件梅花图作衬的长裙,裙摆落在脚面,鹅毛大雪落满肩头。肩头那朵紫色牵机的纹路被压住,看不分明。
    他手指动了动。
    但心里分明知道,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脑海中系统响起警报声——
    【攻略者188号,本世界攻略判定失败】
    【积分清空,强制休眠】
    【重装系统开始……】
    城墙上刘辖面无表情地站立,看着已经伏诛的裴慎修,表情悲悯。毫无准备之际,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剧痛,他伸出手按住。这痛来得莫名其妙,但消退得也很快,就如错觉一样。这时候有细小的雪花被风吹到他脸上,刘辖心底空空的,有些异样。
    又下雪了。
    他想起阿繁最喜欢冬天。
    后世《宣帝本纪》中有记载:承宣帝九年,宦官裴慎修把持朝政,诬陷忠良,帝施计,射杀裴于小宫门。
    第70章 恶毒大小姐1
    双绮和冬生肩挨着肩往自家小姐闺房的方向走,双绮手里提着食盒,穿一件九成新的翠绿色褂子,头发也梳得油光水滑,露出一张秀气的脸来。她一边走着,面上挂着不忍,时不时就往回廊外面看上一眼,隔着廊道,院子里面正跪着一个人。背脊瘦削又笔直,处境凄惨。
    远远看过去,那人身上的青色布衣上都是斑驳的血迹,跪得都不稳了,摇摇欲倒。隔一会儿就以手撑地缓一口气,然后再勉强直起身子跪好。
    一旁的冬生垂着眼帘,面上漠然。突然就小声提醒了她一句:“你看他一百眼也救不了他。可别看了,免得惹祸上身。”
    离小姐房门还远,双绮小心地看了四周一眼,也压着声音说:“长青都跪一晚上了,再跪下去怕是膝盖都要废了。”语气里满满都是可怜,可怜长青素来寡言本分,还是逃不开吉管事一顿鞭子。吉管事除了大人,就只听小姐的话。大小姐发话要打掉长青半条命,吉管事就一点余力也不留。
    若不是长青身子骨好,硬是给捱了过去,昨晚就死在刑房里头了。
    双绮叹了口气,颠颠手腕,食盒沉得压手。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吃得好住得好,时不时还要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
    冬生把双绮当姐妹,怕她犯傻,想了想还是再劝一句:“我知道你对长青有了些小心思,但如今长青让小姐不痛快,你可不能再往他身边凑,也碍了小姐的眼!”
    双绮轻轻推了一把冬生的肩头,“你说什么呢!”顿了一下才嘀咕着:“我自然知道……我这命还想要呢,半句话都不敢和他说了。”
    每次去小姐房里,双绮就打心眼里发怵。尤其一大早看到跪在院子里受罚的长青,更是心底没底。犹豫着说:“今日小姐心情会很好吧?大人不是快回来了么?”
    “兴许吧。”冬生锁着眉,又舒展开,“小姐虽然喜怒不定,但也好哄,顺着她就是了。”
    两人终于走到了房门口。
    房内只有何繁一人,她裹着棉被蜷在榻上,把灯罩拿开,又将手中的折了又折的纸凑到灯火前。她看着火舌舔上来,慢慢吞没纸的边角,抖着手腕在心里叹气:这次的剧情可真是棘手啊。
    被她捏着的信慢慢燃在灯火之中。未燃尽的地方还能看见一行俊逸的小字,笔锋很柔和,偏偏字里行间像竖了根长刺一样让人心里发毛,只四个字:甚念吾妹。
    何繁垂眼看了一会儿,身子忍不住抖了一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等信烧成了一团灰,她这才开始环顾自己所处的这间卧房。房内的摆设华美精致,帐子重重叠叠,地上还铺着一大块兽皮毯子,看得出可不仅仅是个普通富家小姐的闺阁。
    这一次的攻略目标和她身份十分悬殊,一个是被娇养得无法无天的大小姐,一个是沉默阴郁的俊俏家仆。
    家仆名叫长青,年十七,自幼长在何府农女小娘亲。昨日何繁养的小兔子死在了院子里,她就把在此处当值的所有家仆聚集到一起,让他们通过互相指认洗清自己的嫌疑,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就要吃一顿鞭子。
    家仆们互相攀咬,她就在一旁咯咯笑。偏偏众人中只有长青沉默不言,就直楞楞地站着,面色无波。他这副模样激怒了等着看热闹的何繁,于是何繁让人把他拖去了刑房鞭打,后来又让他带伤在院子里跪着。
    长青虽然是仆从,生来却有些傲气藏在骨子里,怎么磨也磨不掉。在尚不懂隐忍的少年时期,这种性格也让他吃尽了苦头。
    看过回忆里的场景,何繁不得不承认何容远手段之狠常人所不能及,一个妹妹当真是被他养废了,怪不得原主几年后会因为冲撞贵人而惨死。
    既是自食恶果,看过她短暂的一生也觉得有些悲哀。
    这个世界里她双亲俱亡,被同父异母的兄长养大。兄长何容远是当朝权臣,手段狠辣,也是出了名的妹控。
    但何容远这众人皆知的妹控属性其实只是他伪装出来的,他其实最厌恶何繁这个所谓的妹妹。
    究其缘由,那都是上一代的情感纠葛了。大概就是何繁的亲娘间接害死了何容远的母亲,何容远就把所有的仇恨转嫁到了自己的妹妹头上。
    “捧杀”这一招,何容远使得炉火纯青。本来的何繁是个善良软弱的小姑娘,硬生生被他养歪成了朵霸王花,还是带毒汁的那种。
    今年也才十五岁,已经能做到视人命如草芥。
    兄妹两人每一次来往的信件,都要尽数烧毁。何繁心里不屑,还不是怕这些信被别人发现,从而知道你是怎么带坏自己的亲妹妹的!
    想到此处,何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扒拉出脑海里的进度条,厌恶度,30/100。无一星半点的好感。
    又叹了一口气。必须尽快找到她的攻略目标进行安抚。
    这时候轻又有节奏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
    当当当三下,才有细柔的嗓音隔着门板传进房里:“小姐可醒了?”
    何繁在脑中检索了一下来人的身份。是她的贴身侍女冬生,何容远安排在她身边的人,最是谨慎聪慧。
    她不紧不慢地盖上灯罩,手指在膝上敲了两下。
    上个月何容远被圣上派出去办事,今日就会回府,趁他回来前自己得把长青救下来。清了清嗓子,扬声说:“进来吧。”
    冬生先迈进门来,双绮紧随其后,私下里她的话比较多,冬生一向少言。但到了小姐面前,两个人就正好反过来,冬生嘴巧,会捡好听的话来哄小姐开心。双绮学不来。
    她小腿肚子都在裙底发颤呢,恨不能站得远远的。
    往常也不至于这么怕,但她胆子小,杀鸡儆猴对她最管用。有了长青的前车之鉴,她也怕某一句话说不对就惹恼了阴晴随心的小姐。
    何繁只瞥一眼就能看出双绮对自己的恐惧。
    不过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慢慢从被子里伸出两条细长的腿来头牌王妃:王爷来暖榻。笼着纱裤的腿又细又白,隔着桃红的纱料也看得分明。
    然后她蹭着身子滑下矮榻,趿着鞋走到梳妆案前。
    也不理会屋子里的两个侍女。坐到镜子前就自行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拿出根莲花纹六方形簪,又挑出珠花玉坠,林林总总码了一小排。
    隔着铜镜,冬生看见那张俏脸上细眉一挑,于是很习惯很熟练地上前两步为何繁挽发。
    每日都是一模一样的情况。双绮捧着用香细细熏过的衣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待。
    屋子里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冬生小心翼翼地把红色的发带系在何繁的髻上,何繁冷不丁地开口说:“哥哥就要回来了,他最喜欢我这样打扮!”语气娇俏可人,带着很明显的期盼。
    扬起脑袋,脸对上冬生,圆圆的眼睛看着她说:“冬生姐姐再去院子里寻朵花来给我簪在头上吧。”
    只有这个时候何繁才像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样天真可爱。
    冬生弯起眉眼,应了声是。
    等梳妆妥当,何繁坐在圆桌旁用早饭。吃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什么一样,掀起眼皮看了双绮一眼,悠悠说着:“那个……叫长青的,还在院子里跪着吗?”
    双绮手一抖,“还在呢。”
    何繁心情很好地说,“哥哥回府定会先来院子里看我,可别叫他污了哥哥的眼睛,让他回房吧。”
    ————
    即使小姐松口饶了长青一命,也没人敢扶他一把,更别说送他回房了。
    双绮再不忍,也还是隔得远远的向他传达了何繁的意思。
    长青衣上的血已经泛黑凝固,他喘出一口气,自己撑着地面站起来。
    腿一软,眼前也一黑。但他晃了两下还是站稳了,轻声向双绮道了句谢,依旧面无表情,动作迟缓地转身往院子外面走。
    这一日只有府里的穆叔偷偷带着药到他房里看他。
    进门时发现长青居然就这么和衣躺在床上,合着眼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穆叔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这伤如果不上药怎么好得了?
    “小姐一向心性不定,今日看你不顺眼,兴许明日就忘了。你听穆叔一句劝,再忍忍。”一边给长青上药,见他满背的伤,心里直骂何小姐生来就是个魔星。小小年纪下手竟如此狠辣。
    长青一声不吭,生生挺着,绷得后背上的肌肉都很僵硬。撕开粘连着伤口的衣物时,穆叔看着都疼,但从始至终他也没听到长青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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