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康道:“没有啊……嗯,一定要说怪的话,就是祖父他老人家先将我赶了出来,说有话要单独跟杨埙说。”
    朱骥忙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于康道:“我问过杨埙,他说只是关于营救玉珠之事。嗯,这么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他二人单独在堂中说话,大概有一刻工夫。后来我听到杨埙惊呼,再进去时,祖父已经不省人事了。而今人完全傻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只是不停地念叨玉珠。”
    朱骥道:“杨埙人呢?”于康道:“在内室陪着祖父呢。”
    朱骥便让于康叫杨埙出来,肃色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埙莫名其妙,问道:“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朱骥道:“昨晚你跟蒯匠官单独在一起时,发生了什么事?你必须得说清楚。”
    杨埙道:“我已经告诉于康兄了啊,只是营救玉珠之事。其实蒯老爷子说的不是营救玉珠,而是不必营救,因为事情必然要牵扯到兵部尚书于少保。”见朱骥一脸不相信的神情,不由也有些着恼,反问道:“怎么,难不成朱指挥怀疑是我害得蒯老爷子成了现在这样?”
    于康忙道:“朱骥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怕遗漏了重要线索。歹人已经联系他了。”
    杨埙大吃一惊,道:“什么,歹人直接找到锦衣卫了?呀,这一招还真是高明,我竟没有想到。”又急急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朱骥道:“你明明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杨埙道:“我怎么会知道?”朱骥道:“你不知道,怎么还去管阮浪的闲事?”
    杨埙道:“怎么又提起那档子事了,我不是叫你不要多管闲事吗?”又追问道:“歹人提了什么具体条件?”
    朱骥见对方神色,愈发起疑,想要再套套杨埙的口风,于康关心妻子安危,忍不住先说了出来,道:“他们要用宝图去换玉珠。杨匠官,你素来多智,可有什么办法?”
    杨埙道:“之前知道的人少,还能想想办法,目下你们都知道了,还能有什么法子?!这帮歹人说聪明也真聪明,说蠢笨也真蠢笨,为什么要去找你朱骥呢?”
    朱骥道:“你果然早就知情!是不是歹人绑架玉珠的同时,就已经派人找过蒯匠官。蒯匠官怕我等有公职在身为难,所以只私下将事情告诉了你,让你暗中想办法?还有,你今早赶去工部,是不是为了打听宝图下落?”
    杨埙道:“朱兄,朱指挥,你是锦衣卫长官,难道不知道你眼皮底下发生的要案吗?工部收藏的皇城图纸已经全部失窃了。”
    于康怔了一怔,忙问道:“皇城图纸失窃?那宝图呢?郑和下西洋的宝图呢?”
    杨埙张大了嘴,一下子愣住了。
    朱骥见杨埙诧然之极,这才会意过来,道:“原来杨兄说的图,是皇城图纸。”
    杨埙道:“朱骥,你小子一向老实,这次居然使诈。”
    朱骥抓住杨埙肩头,逼问道:“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杨埙摇头道:“我不能说。”
    朱骥道:“为什么不能说?”杨埙道:“不能说就是不能说。总之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紫苏向你索要宝图的事是假的,对方是有意转移你的视线。”
    朱骥转过身子,指着背心被匕首刺破的洞,道:“紫苏费尽心机约我见面,又用匕首对准我背心,防我反抗。这种情况下提出来的交换条件,怎么可能是假的?”又从袖中取出袖箭,告道:“这是监视我的紫苏同党防止我追踪射出的箭。他们这么费心安排了一切,怎么会是假的?”
    于康却一眼看到朱骥手心有蛛网状的黑色细纹,惊道:“妹夫,你的手……”
    朱骥奇道:“咦,这是……”
    杨埙忙举袖将袖箭拂落在地,道:“朱骥中了毒!于康兄,快去请大夫。”
    于康吃了一惊,忙不迭地去了。
    朱骥却是不信,道:“我怎么会中毒?”
    杨埙道:“袖箭上有毒。朱兄,你中计了。那紫苏手中根本没有玉珠,她只是凑巧知道了玉珠被绑一事,利用这件事来诱你上当。”
    紫苏手中并无筹码,但目下朱骥既然中毒,解药便成了极有效的筹码。所谓明日以宝图换蒯玉珠一事,其实是以宝图换取解药。
    杨埙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朱兄所中毒药一定是世间奇毒,只有紫苏才有解药,不然她这一切的精心布置就失去了意义。”
    朱骥只觉得手掌慢慢失去知觉,竟连握掌成拳也做不到。他便用另一只手抓住杨埙,道:“你快些告诉我真相,不然我死不瞑目。”
    杨埙却坚决地摇了摇头,道:“不行。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况且朱兄一时半刻不会死的,那紫苏还指着拿你的性命换郑和宝图呢。”
    朱骥道:“杨兄为什么始终不肯对我说实话?”
    杨埙道:“我有我的理由。朱兄信不信得过我?”
    朱骥道:“信。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退开几步,提一口气,反手拔出绣春刀,对准自己右手腕,道:“你告诉我真相,不然我就斩下我这只手。”
    杨埙笑道:“哪有用自己身体威胁他人的道理?”
    朱骥道:“你以为我不敢吗?好,那我就……”
    忽听到屋里有人叫道:“你们都进来吧。”却是蒯祥的声音。
    朱骥一时愣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埙叹了口气,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原来蒯祥并未真的中风失忆,昨晚他将孙女婿于康赶出堂中后,杨埙问道:“玉珠到底牵涉进了什么大事,竟连于康也要回避?”
    蒯祥叹道:“对方意图不在玉珠,玉珠只是筹码。”
    杨埙道:“我猜也是。对方想借于康之手,从于少保身上得到什么?”
    蒯祥一怔,随即摇头道:“不,对方不是针对于少保,针对的是我。”
    杨埙“啊”了一声,凝思半晌,有所醒悟,问道:“他们想从蒯老爷子身上得到什么?”蒯祥道:“紫禁城东苑建筑图。”
    杨埙奇道:“东苑?那是什么地方?”
    蒯祥道:“噢,我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东苑是永乐时的称呼,后来改名小南城,也就是而今太上皇居住的崇质宫。”
    杨埙这才恍然大悟——一定是有人想营救太上皇,但又苦于宫禁森严,无法靠近,竟异想天开地想到了打蒯祥的主意。蒯祥是紫禁城设计者,内中一砖一瓦皆十分熟悉。那些人想通过他寻到一条出入南内的便捷通道,如此便能不惊动禁卫,不动声色地救出太上皇,再以太上皇的名义振臂一呼,图谋不轨。
    杨埙忙问道:“那些人已经先找过蒯老爷子了吗?”
    蒯祥点了点头,告道:“前些日子我到工部办事,听说有人混进官署,偷走了一堆图纸,当时还不明白小偷偷取图纸做什么。前几日归家途中,有人持刀拦住我,索要南内的建筑图。我那时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图,料想那歹人应该就是从工部偷走图纸的小偷,便告诉他说图纸在工部,而且已经失窃了。”
    杨埙道:“但工部留存的图纸是老图纸,南内还是叫东苑。就算歹人手中有东苑图纸,却不知道那就是崇质宫,于是又来找蒯老爷子。”
    蒯祥道:“我也想明白了这点,但却不能实话告诉对方。那歹人果然说他手中有皇城的全部图纸,唯独缺少南内。我说那就是工部的事了。那人道:‘你是皇宫设计者,没有了旧图纸,也应该能重新画出一张来。’一边说着,一边拿刀子抵在我胸口。我便道:‘我年纪大了,实在记不住事。’那人倒没有再威逼,只冷笑几声,便收了兵刃,转身去了。”
    杨埙道:“蒯老爷子可有报官?”蒯祥道:“没有。你看看目下太上皇和前太子的处境……唉,如果我上报,皇帝一定会……”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却不言而喻——明景帝朱祁钰囚禁太上皇在先,废除太子朱见深在后,其为人已是天下皆知。一旦他知悉有人试图闯入南内营救太上皇,一定会斩草除根,将太上皇杀死,再弄个“病殁”之类的由头公告天下。
    杨埙得知缘由,也极感为难,问道:“那目下该怎么办?”
    蒯祥道:“就算我同情太上皇的遭遇,也不能就此画出图纸,再交给歹人。可是玉珠……”
    杨埙忙道:“蒯老爷子放心,歹人还没有达到目的,玉珠暂时没有危险。朱指挥正根据珊瑚描述画出歹人画像,很快就会发出通缉告示,全城搜捕。”
    蒯祥惊道:“如此大张旗鼓,岂不是要将事情弄得更糟?”
    杨埙道:“歹人当街抓走玉珠,有诸多人证,玉珠更是本朝于少保的儿媳妇,官府如果不立即追捕缉拿,未免显得太无能了。”
    蒯祥道:“不是,我是担心歹人试图营救太上皇这件事……”
    杨埙忙道:“蒯老爷子放心,大家都想不到这一节,一定会以为绑走玉珠是要针对于少保。之前曾发生过一起类似事件,也是贼人想利用于少保爱女来对于少保下手。”
    蒯祥道:“但我知道歹人真正想要什么,他们捉了玉珠,一定会上门来找我,到时我该怎么办?”
    这位营建过无数著名建筑的工匠竟急得六神无主,大粒大粒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杨埙道:“蒯老爷子相信我视玉珠为亲妹,一定会出尽全力营救吧?”
    蒯祥道:“那是当然,不然我也不会赶走于康,只将事情告诉你了。”
    杨埙道:“那好,我建议蒯老爷子什么都不要做。你目下只能装病、装糊涂,你不记得什么图纸,也不记得曾被人持刀威胁过。歹人想要南内地形图纸这件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而今我当作没听过,蒯老爷子你也病得失了忆,全然不记得了。旁人只以为歹人绑架玉珠是对于少保有所图,我们也这样以为。”
    蒯祥道:“那玉珠怎么办?”
    杨埙道:“只能通过官府渠道营救玉珠,这才是保全蒯家上下的唯一办法。”又道:“老爷子放心,除了玉珠这件事外,我还有别的线索,一定能找到玉珠的。”
    蒯祥踌躇许久,才点头道:“好,我信得过你,玉珠的性命就托付给你了。”
    杨埙点了点头,又叫道:“老爷子!”蒯祥道:“什么?”杨埙道:“该你装病装糊涂了。”
    蒯祥叹了口气,坐回太师椅中。又舍不得新泡的春茶,端起来喝了一口,这才假意闭上眼睛。
    杨埙俯身过去,嘱咐道:“老爷子千万记住了,戏要一直演下去,对谁都不能透露。歹人再来找你,你也是失了忆,认不出对方来。”
    蒯祥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发怒道:“我知道了。装病,装糊涂,不正是我朝大臣所长吗?”
    杨埙嘻嘻一笑,忽大叫道:“来人,快来人!老爷子晕倒了!”于是才有了后来之事。
    杨埙说完经过,又道:“实在抱歉,我是顾虑太深,才不敢告诉朱兄你。但若是昨晚我对你说了实话,今日你赴紫苏之约时,便会从对话中发现对方其实没有抓住玉珠,你警觉之下,应该就不会中毒,甚至能设法捉住紫苏。对不住,是我害了你。”
    朱骥摇头道:“那紫苏布置周密,安排有同党在附近接应,就算我发现了她是在用玉珠诓骗我,她和同党也足以制伏我,令我中毒。杨兄和蒯匠官虑事周全,我深为感激。只是玉珠既是家嫂,我有责任为营救她出力。”又问道:“昨晚杨兄便已与蒯匠官演了一出好戏,骗过了所有人。那时杨兄你还不能预料今日紫苏毒害我一事,你说还有别的线索,那是什么?”
    杨埙见事已至此,只好实话告道:“就是阮浪一案。”
    他昨日在金桂楼时,偶然听到司礼监太监王瑶手下议及老太监阮浪是专事南内的内侍,本来也没有太当回事,再听到蒯祥说歹人是为南内图纸一事而绑架蒯玉珠时,便恍然有所醒悟——这两件案子有一个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南内。
    想来歹人出于某种目的,一心想营救太上皇朱祁镇出来,除了想向蒯祥索要南内地图外,还欲将阮浪发展为内应。但阮浪平日都在深宫中,歹人无缘得见,好不容易等到他出宫参加生日宴会,便想暗中与他通气。
    那阮浪自永乐一朝便入了宫,几十年来,见识过多少风浪,焉能不知轻重利害,想必不是装糊涂,便是断然拒绝。歹人还想继续劝说,阮浪却是不肯再听。歹人一时着急,便想将他拉到僻静处继续劝服,却不想阮浪高声呼救,引得朱骥出手相助。
    杨埙既想到此节,料定出现在金桂楼的两名强盗与绑走蒯玉珠的歹人必是一伙,吴珊瑚只记得歹人首领有络腮胡子的相貌特征,如果再画出另两名同党的画像,无疑会增大寻找的概率,于是杨埙坚持让画工连夜画出了两名强盗相貌。但因为跟蒯玉珠被绑一样,案情涉及太上皇,是以不便告知朱骥真相。
    早上杨埙赶去工部,只是例行公事去报到,跟所谓的郑和宝图无关。他之后去找占卜先生仝寅,则是因为朱骥曾提过在金桂楼遇到时,仝寅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仝寅既是武清侯石亨的心腹,石亨又执掌京营兵权,杨埙怀疑想要营救太上皇的歹人已预先拉拢过石亨,仝寅或许听到些什么。
    杨埙到达石府时,仝寅先行出来,说是已经算到有贵客临门,且不方便在石府中谈话,所以主动出迎。
    当时杨埙很是惊异,然在茶铺坐下后,略谈几句,便对仝寅刮目相看。这人还真是眼瞎心不瞎,对时势洞若观火。
    一番试探下来,杨埙认定仝寅不知有歹人意图营救太上皇一事。他之所以让朱骥不要多管闲事,或许真是洞悉天机,测算到了什么。又或许是听到或是感觉到一些事情,断定金桂楼将有事发生,再联系到当今皇帝久久不令兵部尚书于谦入阁、明显有猜忌之心的局势,提醒朱骥主动避开麻烦,亦是情理之中之事。
    至于老太监阮浪对朱骥寻上门问案的反应,也不足为奇。他当然不敢与歹人合作,甚至沾都不敢沾一点边。但他也不希望这件事传扬出去,否则当今皇帝知晓后,势必对太上皇不利,而他亦会受到牵连。
    朱骥听了杨埙一番解释,这才明白究竟,忙问道:“那么阮浪这条线可有进展?”
    杨埙道:“我已将强盗画像交给茶铺店家,请他帮着通传全城商铺,凡是肯出力帮忙的,我杨埙无偿赠送杨倭漆一桶。提供准确线索寻到强盗的,店铺里里外外的漆活儿我全包了。”又不无得意地道:“强盗也是人,总得吃喝吧,我不信他们不露面。”
    朱骥又想起西四烧饼摊那个叫壮壮的小男孩畏惧自己是锦衣卫的情形,叹道:“这一招,确实比派锦衣卫校尉拿着画像四处询问线索要好使多了。”
    蒯祥道:“全城商铺加起来,怕是有几千家。小杨这次要破费了,怕是你俸禄加上你平日接私活儿捞的外快也不够使的。我这些年的俸银加上皇帝赏赐,也有不少,回头我让人拿给你。”
    杨埙笑道:“蒯老爷子见外了,说这话做什么?况且您老人家现下不是糊涂失忆了吗?”
    蒯祥道:“是了,我还得继续装病。朱指挥,这件事,还望你不要告诉他人,包括你岳父于少保和康儿。”
    朱骥忙道:“是,蒯匠官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我绝不会泄露出去。”
    杨埙问道:“朱兄手臂可还好?”
    朱骥右臂已全无知觉,却不愿意旁人为自己担心,只咬牙道:“这不是要命的毒药,没事,我挺得住。”又觉得有些不解,道:“紫苏既是要用下毒要挟我,如何不将毒药直接涂抹在信笺上?”
    杨埙道:“这就是对方的狡诈之处。紫苏及同党不知绑走玉珠的歹人的真实目的,大概也以为对方意在于少保,只想抢在前头与你联络,让人误以为他们跟歹人是同一伙人,如此混淆视听。我等误以为对方握有玉珠及解药两个筹码,就算不乖乖就范,也会将案子重点放在绑架玉珠的歹人身上,无论如何难以追查到紫苏等人的真正身份。”
    蒯祥也道:“紫苏以假乱真这一招确实高明。她抢先冒充歹人出面联络,等到真的歹人再出现时,官府便完全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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