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祺然回神,紧紧地抿住唇,莫名又倔强地盯着未穷。
    未穷安抚一笑:“这是解药,那些蛇虫不少都有剧毒。”
    贺祺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硬是拉开了一些,问:“你只有一颗?”
    未穷道:“我还有。”
    贺祺然:“那你先吃。”
    未穷不动。
    贺祺然睁大眼瞪了过去。
    未穷苦笑。
    “药方才丢了,祺然……我们耽误不得。”
    贺祺然和他对视,大风将他的乱发吹得更是四散飞舞,露出一双灿亮的眼眸和越拧越紧的眉心,贺祺然忽然问:“为什么?”
    未穷侧了侧头,像是不明。
    贺祺然一甩开了他的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未穷将贺祺然自两只毒蝎边拉走,头也不抬,“知道你不是他吗……”
    贺祺然一呆,握紧了拳头。
    “嘉赐,”未穷忽然改了称呼,在对方意外的目光中,眼明手快的掐着他的下巴将药抵了进去,“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认识的祺然,从来不会骗人……”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
    常嘉赐只觉舌尖一片辛辣,再回神,那粒丹药已在口中融化了。
    “你早就猜出来了……”他不敢置信道,“那你为何还来?”
    未穷伸手捋了把他的头发,就像曾时对待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凡人一样:“因为我知道,你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你不会出此下策的……”
    说着未穷低头看向常嘉赐的胸口,虽然衣衫脏污,但内里透出的血色依然掩不住了,将整片前襟都染成了深色,还在迅速扩大中。
    “我刚才探你脉时,就知你心脉受损,你伤得很重,能维持住气息不散已是不易。我不管你和祺然是什么关系,又同其他人有何恩怨,我既然决定来了,便会保你安稳离开……”
    少年脸上的无辜和纯澈已然全全褪去,换上了一种深重灰暗的阴翳,明明是同一张脸,却与方才完全判若两人,他看着未穷的目光复杂恍惚,一时像是连自己都摸不清心摇摆到了何处。
    早知这么容易会被戳穿,就不该把焦焦留在林外的。
    正欲说些什么,那大风忽然止歇了下来,而常嘉赐却被未穷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摔倒在了大片沼泽中。
    常嘉赐大惊,抬头看去,却见未穷也倒在了地上,而他的背心处则插了一把长剑!
    “未穷……”
    常嘉赐踉跄着起身,向那长剑来处寻去,就见地上已躺了好几个修士,个个全身紫黑化脓,显然是中毒所致,原来有些毒蝎竟然会飞,哪怕他们离了地,依然难逃追击,而那柄剑则是一个修士死前奋力向此处掷来的,真是死也想拉他们垫背。
    常嘉赐看着那些尸体,又去看那剑刃,发现两方闪着一样的青紫色泽。
    剑上有毒……
    常嘉赐呆愕之下,直觉地就去拉未穷,企图扛起对方的一条手臂带着他离开。
    未穷却不断摇头:“算了吧……”
    常嘉赐咬牙:“是我把你引到这鬼地方来的,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我就算要你的命也没到时间,你还不能死,不能死……”
    未穷看着他憋得通红的脸,无奈一笑:“我是不知道,但是你若现在不做,可就要来不及了。”
    常嘉赐却不听,只拖着人费力向前,未穷方才不知给他弄了些什么,那些毒虫虽也近他的身,但却奈何不了常嘉赐,然而未穷就没那么好过了,才没多时,他的脸就灰了一层。
    “嘉赐……嘉赐……你听我说,”未穷喘了两口气道,“我很疼,你把我放下来吧……”
    那语气温软中带了一丝哀求,终于让常嘉赐住了手,他瞪着未穷,眼睛已变作了赤红。
    未穷却还是笑着的:“你刚才看到了,这种毒毒发极快,但是死相却会很惨,是死是活不重要,到时被人捡回去还被议论笑话一场才最丢面子啊……我不想这样,看在我大老远过来辛苦一场的份上……”未穷的手臂从常嘉赐纤细的脖颈上滑了下来倒在了一棵大树下,“给我一个痛快吧。”
    常嘉赐没动。
    未穷捂着胸口重重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了黑血:“难道你想等青鹤门的人来吗?嘉赐……”
    常嘉赐身形一晃,僵硬的手终于动了动,一道红光划过,天罗刀已在手。
    “你还有一点修为吧?一点点就该够了……”未穷的脸颊已裂出了血痕,他疼得想闷哼,却还是忍了下来。
    常嘉赐上前一步,直接用刀尖开始在地上绘起了阵法。
    未穷默默看着,半晌低低地问:“你见过他了吗?”
    常嘉赐像是明白对方在说谁一样,点了点头。
    未穷艰难地勾了勾嘴角:“他好吗?”
    常嘉赐一顿,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出来见你一面,更多的是……我的私心,我知道……今生怕是无缘再与他相遇了,所以能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了。”未穷看向速速绘完阵返身而来的常嘉赐,坦然一笑,“说起来,该是我谢谢你……”
    常嘉赐慢慢蹲下身,收了脸上的戾气,换上了真挚的模样,轻轻问。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他的吗?”
    未穷摇摇头,只呢喃了一句:“我只希望他平安,你也是……”
    常嘉赐怔了下,面上闪过一丝扭曲的神色。
    未穷话落却猛然间痛苦的翻滚了起来,整个皮肤渐渐开始起泡,眼见就要溃烂。
    常嘉赐手里的刀握了放,放了握,却迟迟没动,直到未穷朝他大喝,常嘉赐才用力落下了手……
    一瞬间,整个林子便静了下来。
    天罗刀的刀尖淌下艳色的液体,常嘉赐麻木地站了片刻直到耳边幽幽传来脚步声才想到要催动阵法。
    而随着那绿光从未穷的体内飘出,常嘉赐心口一疼,险些也跟着栽倒下去。
    他抖着手盖上那白色的瓷瓶,收起天罗刀,又看了地上人一眼,眼前隐约掠过曾时初见那个不羁落拓的潇洒男子,他对自己微笑,敲自己的脑袋低声骂着“小骗子……”
    常嘉赐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踩着满地的尸体,蹒跚着向前而去。
    许是如未穷所言他在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又许是常嘉赐今夜运气实在不济,这才行了没几步,追兵又到。
    来的还是羊山派的,一见门中人横尸遍野,他们自然大怒,那些人手里也牵了狗,更察觉到是有毒物扰人,于是纷纷有了防备,一半先对付那蛇虫,一半则在弟子的掩护下向常嘉赐下手。
    常嘉赐虽然身受重伤,但此刻也轮不到他多思,祭出天罗刀正要和对方来一番拼死恶战时,这手还未抬起却猛地一顿!
    常嘉赐其实已觉出异样了,可是他的身子早已跟不上自己的神思,待回神时已经晚了。
    常嘉赐震愕的低下头,看着那支自背后穿过自己胸口的箭,来不及回头看是谁攻击了自己,整个人一软,已向那巨大的沼泽摔了下去!
    第一百十五章
    东青鹤醒了。
    从九凝宫那事儿出了以后, 东门主就卧床多日, 今夜忽然就醒了,且还下了床。
    青仪端着药进来, 身后跟着金雪里, 门内的东青鹤披衣站在窗前, 背脊仍是挺拔如松,只这深秋的凉风入内拂过他的周身, 来回摆荡着的衣裳却比从前空荡了许多。
    今夜没有星星, 天气阴翳得很,东青鹤却仍是抬着头, 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青仪的手抬得有些酸, 但不敢开口催促, 倒是一边的金雪里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道:“门主,这药还是趁热服下才好。”
    东青鹤未动:“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喝。”
    青仪正要放下, 却被金长老阻了, 金雪里胖胖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 一双眼眸牢牢的盯视着远处虚弱的人。
    “门主,身子为重。”
    东青鹤慢慢回过头来,看向面带焦急的金雪里,一张脸果然苍白。
    金雪里道:“门主眼下除了有内伤之外,丹田气脉似乎也有损耗……”
    青仪忙问:“这是为何?”内伤还可以说是东青鹤被气出来的,丹田气脉好好得怎么会伤了?难道那天门主和常嘉赐动手了?可就算动手门主还有金光护体啊, 以常嘉赐的修为怎么能伤到他呢?
    这当然也是金雪里疑惑的,东青鹤气脉不稳,修为不定,让金雪里想到上一次东青鹤单枪匹马闯偃门救常嘉赐时的情景,那日他回来后就是如此了,金雪里以为东门主是因那囚灵阵所害中了什么咒符或剧毒才致这般,正伤脑筋的时候,没想到隔日东青鹤自己好了,让金长老十分惊讶,更让他惊讶的不止是东青鹤近日的伤症又忽然去而复返了,还有他被伤及到的劲筋脉皆是受到过严重震荡,不是从外向里,而是从里向外,就像是体内过盛的气息将整个内府骨血都拼命推挤压制的结果,诡异难测得着实让行医多年的金长老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究竟为何我暂且还不得知,我也向云蚕子师兄讨教过,他也不知那囚灵阵中有何物会如此,不如门主再回忆回忆,当日入阵,是否有遇到什么凶险之物落下祸根了?”
    “不是那囚灵阵,”东青鹤顿了下,说,“应该是我渡劫之日就要到了。”
    青仪听了眼睛一亮,金雪里却面露狐疑。
    “渡劫期?”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渡劫期呢,只不过这飞升前的重要关卡传言人人不同,若真是渡劫期,金雪里倒真的缺了些阅历,他只能道,“既如此,门主更该万分小心,切莫多思烦忧,要多多修习静养才是,不如待属下再去寻一些良药,也许可以助门主一臂之力,不然以门主现下的身子,别说真到了渡劫期,就是再经一回那修为异动,怕是都不……”
    这话说得一边的青仪大惊,东青鹤在他们眼里向来顶天立地战无不胜,世间几乎没有什么能撼动这个男人,可如今门主不仅心被人牵制,就连身都遇到危难了吗?青仪如遭雷击,只觉天都要塌了,刚要再询,东青鹤却开口打断了金雪里。
    “金长老多虑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为我操心。”
    金雪里还要再说,可一对上东青鹤一双沉静晦色的眉眼心内便猛地一跳。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门主对于自己的身子十分明了,他也早就知道……形势并不容乐观。
    金长老张了张嘴,却在东青鹤柔软却坚持的目光下退败下来。
    东青鹤再嘱:“长老,对外也不要声张。”
    金雪里明白这是因为青鹤门已布下了对付偃门的大计,过两日便要行动,此时要传出东青鹤修为有亏,定是要军心大动。
    可是金雪里却也担心,就算不说,真到了那日,就以门主现下的情景真能全身而退吗?他若有一分不稳,身后的青鹤门,或许整个修真界都要跟着天翻地覆……
    金长老正踌躇着,东青鹤忽然转身向外看去,半晌后,窗外由远及近的飘来了几道灿光,嗖嗖降在了院中。
    为首的正是哲隆,慕容骄阳则行在了后头,远处还有几个金部的弟子。
    哲隆一落地竟然双膝曲下,砰咚一声就給东青鹤跪下了,巨大的身形在院中就像落下了一座大山。
    一边的青仪和金雪里都吓了一跳,心内忽然升起了不妙的感觉。
    东青鹤的容色倒是看不出异常,他只是拢了拢身上薄薄的外衫,转身打开屋门迈步走了出去。
    东青鹤看向慕容骄阳,就见总是一脸孤傲凌人的少年此刻却双眉紧皱,一双杏眼恍惚闪烁,在对上东青鹤的瞬间竟然缩了缩,像是惭愧一样,暗暗转开了头。
    东青鹤又看向哲隆,大汉的表情便更为直接了,双眼大瞠,嘴角紧抿,面皮紧张得抽动着,隐忍的整张脸都红如猪肝,甚至生出了一丝戾色,里面夹着愤恨,也夹着自怨。
    就当哲隆整个人都憋得开始颤抖的时候,东青鹤终于轻轻地问:“怎么了?”
    哲隆却一下子哑口了。
    东青鹤也不急,耐心的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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