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方才还在为荆州担心,万万没料到转眼就轮到了自个,不禁有些慌了手脚。
    “这可如何是好?”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名为犒赏,实则恐怕是要罗织罪名吧!”
    “难道咱们就这样任人宰割不成?”
    “皇帝总不至于要同时对付荆州与兖州两边,咱们或可派出使者与三皇子联络一二,共谋进退。”
    卫潜眼看满屋臣属要不然就义愤填膺,或是忧思惶恐,便先皱起了眉,清了清喉咙。见主公有话说,众人静了下来。
    “我自领命以来,自问守土安民,克尽职守,未敢有一日懈怠。如今朝中遣使而来,又有劳军的名分。诸位便先惶惶不安起来,岂不是显得我问心有愧。”
    卫潜的心性高傲,不屑于鬼魅伎俩,又能征善战,因此颇得先帝钟爱。当年京内便有流言,若不是因为他比太子的年纪小,眼下太极殿中的那张御座说不得就由他来坐了。
    因着这个,太子一向对他忌惮有加。直到卫潜封了郡王领兵兖州,离得远了方才好些。如今太子已经登基为帝,且露出了獠牙。若再不早作打算,可就真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安素听着不由暗暗着急,先抢过了话头:“如今不是咱们要算计他,而是前车殷鉴不远,不得不防啊!”
    “怎么防?难道还能拒天使于城塞之外不成?”说起道理来 ,萧锦初不由反问了一句。
    这就把安素问的有些语噎,不管卫泾的真实意图为何,至少表面看来是一片关怀之心。倘若闭门不纳,便是如同卫潜说的一般,先显出了三分心虚。
    孙承恭的脾气一向是直来直去,在他看来此事简单得很:“怕什么,几个使者何足为惧,直接就地埋了也不费事。”
    “孙校尉好大气魄,只怕把这上上下下都给埋在坑里也未可知。”蒋澄不说话时是极斯文的,只是一开口便叫人下不了台。
    “都住口!”
    卫潜的母亲安贵人,曾是先帝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嫔。有很多人猜测,若不是因为在生卫潜的时候难产而亡,她极有可能问鼎中宫之位。这个出身世家的女子虽然只活了短短二十载,却叫先帝怀念了一辈子。不仅因为她的才情出众,更因为无人能及的美貌。
    继承了母亲出色外貌的卫潜,也曾深受这皮相的困扰。不过自打他十五起开始领兵杀敌,那些明里暗里轻视的目光便越来越少见到,取而代之是敬畏。
    与他的外表截然相反,卫潜治军严厉。哪怕是勋贵名之后,名门子弟也从不容情。但只要你有能力,就算再怎样卑微,他也愿意提拔,因而积威甚重。此时他一开口,无人再敢相争。
    “如今正值春季,该是放牧的时节。但前些时日探子回报,北狄的兵马却有集结的迹象。你们可有想过是为了什么?”说起军务,卫潜的脸色格外凝重。
    他从镇守兖州起,便开始与北狄作战,彼此是老对手了。北狄虽也有田地耕种,但因土地的原因,出产不多,国力很大程度还是要依靠畜牧。因此他们的出战也是有规矩可循的,一般都是在秋后。此时他们的牛羊都已入栏,而这边正是收获的时节,抢一票回去正是两不耽误。
    但在春天进攻,就意味着整整一年的收成可能泡汤。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这里头必然有隐情。
    “没有人想过吗?”
    环顾四周,有一个算一个,尽皆低下头去,不敢与卫潜的目光相对。唯独萧锦初坦然自若,她还真想过,并且身体力行去查了。
    “据探子之前得到的情报,似乎是北狄的国主重病在床,因此各部的首领及王子都赶了回去。不过这类消息素来是真真假假,是否确切就不好说了。近日春汛,路上很不好走,有好几日没有信传来了。”
    卫潜仍旧是面无表情,既不夸奖萧锦初,也没有因此苛责其他人。而是沉声问了一句:“你们可还记得,我为何会封至兖州?”
    说到这个,安素的脸色先变了。按先帝的意思,本来是想把卫潜分封在扬州或者徐州的。然而,他最终封了这个心爱的儿子为兖州刺史,镇守滑台。
    那年,先帝与西戎交战正酣,大量兵力被牵制在西陲。而北狄就瞄准了这个大好机会趁火打劫,五万大军长驱直入接连攻占了洛阳,滑台,直逼虎牢关。
    洛阳守将冯宁在城破之后,率亲兵于府内引火自焚,大火接连烧了三日不绝。当时的兖州刺史王德昌据守滑台,幕僚听闻洛阳失守,劝其撤至虎牢再做打算。他立即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将其斩杀,悬在旗杆示众。北狄围城三月,他就足足坚守了三月。直到城内水粮尽绝,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宁死不降。
    最后先帝派遣大将军檀桓来援,北狄才退了兵,但兖州将近一半的城池已经尽成白地。无数士兵被斩于北狄的屠刀下,受辱的妇人欲寻死而不能,婴孩被挑在矛尖嬉戏。在撤退时,北狄还从幸存的人中劫掠了一万多的壮丁作为奴隶。这些人中也有部分最终逃了回来,但更多的,至死也没能再看家乡一眼。
    这就是卫潜踏上兖州的土地时,所看到的情景。田野荒芜,城桓破碎,新坟旧土,十室九空。
    “你们要知道,我们镇守在此,为的是不再重蹈永安年间的覆辙。拓跋氏年年扰边,牺牲了多少好儿郎。一日不把北狄打痛,北境就一日不得安宁。既然食君俸禄,不好好想着怎么护卫疆土,一天到晚琢磨着京里的事情,那叫本末倒置。”
    卫潜清冷的嗓音在书房内回荡,虽然声不高,却字字振聋发聩,直说得众人面露愧色。
    这些人里头约有一半是从京城跟随卫潜来到藩地,另一半则是兖州本地人士。本乡本土的自不必说,与北狄都有着国仇家恨。如安素这样的贵公子,这几年间也是眼见山河破碎,百姓为兵灾所苦。正如卫潜所言,若只是一心忌惮朝廷,却不顾防守之责,便是忘本了。
    卫潜见僚属们都默然,知道他们也是替自己担忧,不由放缓了语气:“罢了!俗话说得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眼下飞鸟何止是未尽,兖州战事年年吃紧。太极殿的那位就算看我再不顺眼,也不至于立时三刻动手。你们也无须担心得太早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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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校场刺杀
    这一日的早会, 人人走出来面色都不好看。孙承恭等将领被训斥了这一趟,回去便加紧操练,誓要在有生之年与北狄拼个高下。而以安素为首的幕僚们仍是忧心忡忡, 卫潜固然是一心为民。奈何太极殿上的那位,心思又岂是那么好猜的。
    话说回来, 兖州诸人私底下再怎么议论和抱怨,明面上也得好生准备着迎接天使到来, 否则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 可不是开玩笑的。
    此次来兖州犒劳三军的正使乃是太极殿的大总管黄内侍,副使是舍人胡起,均是少帝的亲信之人。排场自然搞得也很大,百来人的队伍离着滑台还有五十里就停了下来。
    卫潜深知这些内侍的脾性,不喂饱了绝不肯轻易挪步。正巧安素昔年在京里与这黄内侍打过交道,又是王府的长史, 便命他去迎一迎。
    蒋澄作为录事参军本该与安素一起迎接天使, 但安长史唯恐他的一张破嘴惹事, 特将他留在了大营内。而萧锦初一介女流,又无官职, 本不应出现在这种场合。但卫潜深知这丫头的脾性, 若就算不让她来, 她也会想方设法凑上这个热闹,不如把她带在身边管束 。
    因此当黄内侍一行人抵达大营时,所看到的就是东郡王领着一众将士等在辕门,中间还混了一个文质彬彬的郎君与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
    “哟……这大营之内怎么还有女子啊?”黄内侍斜瞟了一样安素, 尖着嗓子当场发起难来。
    安长史却是不急不忙上前,一只手作势行礼,另一手相交时使出一招袖里乾坤,两锭沉甸甸的金饼就落到了黄内侍手上。“那是我家使君的师妹,小女孩家没见过天家排场,听说犒赏三军便定闹着要来瞧。使君也是没法子,还请天使原谅则个。”
    “好说好说,郡王的师妹又不是闲杂人等,既是仰慕天家,咱也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啊!”掂了掂手中的分量,黄内侍立刻转怒为喜,这东郡王果然是个明白人呐!
    “这便接旨吧!”
    香案早已经铺排好,拜舞完毕,黄内侍一本正经地抖开卷轴:“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上曰:治世以文,戡乱以武。东郡王戍卫兖州,为国蕃屏,实乃朝廷之砥柱。嘉其忠贞,特赐……”
    其实在萧锦初听来,这圣旨三两句就能结束。无非是变着花样地夸奖她师兄能干,这些年一个人扛住了北狄的进攻,很不容易云云。就是这皇帝也忒细致了,赐几口猪,几腔羊,三个碗,两匹布也要记在单子上,当众念出来让人知道。
    她本来就不耐烦听这些官样文章,加上那犒赏的单子是给全军的,确实是长了些。黄内侍拖拖拉拉总也念不完,她就仗着自个的身份,开始公然东张西望起来。
    这一望,就让她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情。旁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默默盯着自个的脚尖,包括那个副使也是目不斜视。唯有黄内侍身边一个小黄门,却是偷瞧了她师兄两眼。
    莫非是见她师兄太好看了,一时情难自己?萧锦初的兴趣来了,没想到一介黄门还有这个胆量,就越发关注他接下来的行动。
    “……颁告天下,咸使知闻。”那一卷长长的犒赏名录终于读完了,虽说黄内侍是经常宣旨的,也忍不住连喘了几口气。
    黄内侍想起早上安长史的暗示,东郡王府还给准备了一份程仪,顿时心中美滋滋的,只管敦促身边的小黄门去把圣旨交接了。
    他这边还做着发财的美梦,萧锦初的眼睛却不是摆设,那小黄门接过圣旨后,卷轴边分明露了一小截明晃晃的光来,一闪即逝。
    “郡王……”小黄门恭谨地弯着腰,就要把圣旨交给卫潜。
    “师兄小心!”萧锦初一声厉喝,便足尖点地飞身扑了过去。奈何她的位置靠后,离这两人还差了几步,一时鞭长莫及。
    卫潜却在她喊出声的时候就已警觉起来,接旨的手势瞬间变化,把那小黄门一掌推了出去。圣旨落在了地上,那人手中露出一柄长不盈尺的匕首来,锋刃泛着幽幽寒光。
    这一场变故把众人都给看呆了,黄内侍和胡舍人自然不必提,见到凶器就吓得往后连退了几步,险些瘫软在地。
    其他将领则是争先恐后地往里冲,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刺杀他们家使君,难道真是欺兖州无人了吗?
    脑子转得快些的,更是喝令军士把黄内侍等人就地看管起来,不许随意走动。这个小黄门是从京中来的,焉知队伍中没有他的同伙,就算是天使也担着十分嫌疑。
    再看那个小黄门,武艺居然不弱。齐皋是卫潜的侍卫长,离得最近,见他被一掌拍出后便出手擒拿。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拼了个难解难分。
    萧锦初扑到师兄身边,第一桩事就是抓着他的手上下打量:“师兄你没事吧?”她瞧得分明,那把匕首是照着心窝扎的,这么近的距离,万一得手那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是救不回了。
    “不打紧……”卫潜低头瞧了眼肩膀,幸亏萧师妹那一声,他格挡之下匕首的方向偏了,只在肩上刺出了条口子,此时正微微往外渗血。
    萧锦初的脸色很不好看,一迭声地嚷道:“怎么就不打紧了,难道非要整条胳膊断了才要紧,蒋澄你愣着干嘛,还不喊医者过来!”
    蒋澄也瞧着伤处皱眉,难得没回嘴,真地去军帐中找医者去了。萧锦初手边没有干净的布巾,也不敢替卫潜擦伤口,只能干瞪着他。活像府里厨娘养的那只虎斑猫,发现主人又背着它藏东西的模样,倒把卫潜逗得忍俊不禁。
    “好了,我之前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了去了,下回小心些就是。”卫潜伸手揉了揉师妹的头顶,这丫头的头发也跟主人的脾性一般,根根分明,一点也不和软。
    这边厢萧锦初仍然气咻咻地瞪着师兄,那边随着孙承恭等其他将领的加入,齐皋逐渐占了上风。
    现在是抓刺客,又不是军中比武,讲究个一对一决胜,诸位将领自然不会手软。双拳难敌四手,负隅顽抗了一番,那小黄门终于还是被牢牢压在了地上。
    “是谁指使你行刺的?说出来,我可以让你走得痛快点。”安长史死死盯着小黄门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那个小黄门长着一张极普通的面孔,就算天天看估计也留不下什么印象。听到安素的问题,他的唇边浮出了一丝奇异的笑容。
    “奴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劳相送了……”
    话毕,他的眼就慢慢阖了起来,整个人一动不动。正锁住他双手的齐皋喊了一声不好,想捏住他的下巴却已经迟了。
    孙承恭上前去试了试鼻息,又掰开他的嘴瞧了瞧。暗道晦气:“死了,这是事前就已经服过毒了,算着时辰的。”
    黄内侍还如在梦中,胡舍人却灵醒地很,不顾看守的阻拦立时就大喊了起来:“郡王,郡王……此事皆是那贱奴一人所为。与圣人无关,与我等无关呐!”
    他一喊,黄内侍也回过神来了。那刺客是混在劳军的队伍里过来的,兖州军民必定以为是朝廷派出的人。这贱奴是死有余辜,可这刺杀东郡王的屎盆子,眼看就要连带着扣到他们的脑袋上了呀!
    “郡王……咱家冤枉啊!圣人对郡王手足情深,临出发前再三嘱咐咱务必要代为问候,还说不日要召郡王回朝相聚呢!”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连周围看管他们的军汉都个个怒目而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太极殿那位圣人,一心忌惮宗室,连叔叔和弟弟都不放过。五皇子的尸骨未寒,还敢提什么手足情深。
    眼见一片纷乱,齐皋赶紧去请示郡王:“这些人如何处置?”
    众目睽睽之下谋刺郡王,罪证确凿,就算就地处决也不为过。可这些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若是处置不当很容易被反咬一口。
    “管那么多呢,全都先下狱,等查实了再说!”萧锦初很不客气,竟然敢伤他师兄,那就要做好准备。她拿死的没法子,活的还不兴好好招待一下吗?
    卫潜想得比她要深远得多,这桩行刺案太过简单粗暴了,处处透着蹊跷。若真是为除了他,已经不能称为阴谋,而是实实在在的阳谋。
    在先帝诸子之中,固然卫泾看他最不顺眼,但决不会先拿他开刀。
    一则他负责镇守北境,就算是动了杀心也该先把他传召到京城,找人替了他的职务后再下手不迟。否则他前脚一死,后脚北狄打进来了,那是自毁长城。
    二则残害手足绝非什么好名声,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了也必得寻个借口遮掩一二。正如五皇子一事,就是先说他对先帝不孝,再加以申斥。卫泾又不是没有脑子,哪怕赐一杯毒酒也比派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来得强。
    心思电转之下,卫潜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办吧,先全部关押起来!”
    且不说那些天使们是怎样哭爹喊娘,叫苦喊冤;军士们仍然严格地执行了使君的命令,全部下狱。
    而各位幕僚、侍卫们也急着先把卫潜送回东郡王府治伤。唯有安素独自一个在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长史……”安素一回头,却是齐皋。
    齐皋虽然看着粗旷,心却细,眼看着安素只顾盯着那刺客的尸体发呆,便过来招呼他。“安长史,该回府了。”
    谁料安素并不挪步,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齐侍卫长,你说这个刺客在临死前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是什么意思?”
    齐皋一时语塞,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如果那刺客的任务是刺杀,那么郡王还好好活着,怎么能说完成了。如果这是个离间计,郡王也没有丧失理智,把一干使者都砍了头,更是无从说起。
    “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必然还有下文……”安素也不在意齐皋的回复,只是看着那具尸体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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