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樊沉默半晌,视线回到眼前的信笺上,这……竟然是张氏的笔迹,张氏竟然真的做过这种事。
    难怪那时即便母亲不同意他纳妾,邵氏依然郁郁寡欢,在临产前的一段日子里,甚至不愿再跟他说话……可她那时,却什么也没有跟自己提,甚至,连质问都没有过。
    “她,竟然做过这种事……”
    徐妍听见的,只有爹的这句话。
    也是,人都已经去了这么多年,他大概,连娘的样子都忘了吧。
    徐妍苦笑,“杭州那么远,娘到这里,能依靠的人只有您,可是您呢……女儿没有其他要求,毕竟我娘都走了这么久了,只是我从前并不知这些事,现在,有些替娘不值罢了。无论如何,女儿只是希望,爹能给她一个说法,哪怕只是在下次祭拜时说一声对不起,相信她在天之灵也能宽慰一些罢。”
    说完这些,再无心停留,徐妍转身,出了爹的书房。
    然而剩下的那个人,内心再无法平静。
    当天夜里,徐樊做了个梦。
    似乎是回到了许多年前的西子湖畔,淼淼水雾中,看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他心头一顿,犹豫了一会,试探唤了声,“菁菁?”
    那女子竟然真的缓缓转过身来,秀丽的容颜未曾更改,那果真是他的发妻,妍妍的生母。
    心内许久再未起过这样浪潮,他叹息,“菁菁,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见我了?”
    发妻却淡然一笑,“夫君还记得我?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虽是梦中,他依稀还记得这是已经故去的人儿,心头沉重,终于道出一句,“菁菁,对不起……”
    发妻却摇摇头,反而问他,“夫君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梦不到我么?”
    他低头,黯然道:“你一直不肯原谅我……”
    发妻叹息,“是我福薄。夫君说我不肯原谅你,你又何曾真的觉得亏欠我?今日若非妍妍去找你,你又何曾想过主动了解真相?”眼眶微微泛红,她叹道:“罢了,左右你我夫妻缘分早已散尽……可妍妍是我们的骨肉,妾身而今别无所求,只想请夫君照顾好她,无论何时,你当记得,他是你的女儿……”
    声音渐渐飘远,四周又漫起浓雾,将她的身影遮住,徐樊一惊,这么多年来头一次梦见她,他觉得还有好些话想同她讲,忍不住出声呼唤:“菁菁,菁菁……”
    可到最后,他被自己惊醒了。
    四周依然昏暗,停滞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仍是他的书房。
    张氏身子抱恙,加之公务繁杂,他已经独眠在此有一段时日了。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梦,门外的书僮靠进,轻声问了一句,被他打发了。
    重新闭上眼,想起梦中那个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儿,隐隐的,一种失落在撕扯心扉。
    可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晚了?
    菁菁说得对,虽然他明知亏欠,这么多年却一直逃避,甚至对妍妍也……还有,若非白日里妍妍来找他,他怎么会做这个梦?
    又想起梦中人儿,近二十年了,他早已苍老,可她依然是当初的模样,她说“真相”,他喃喃的重复出声,“真相?”
    不能再拖了,他起身,唤书僮,去寻管家徐明,这是他的心腹,这些事,当然要交由自己人去做。
    ~~
    带着元哥儿在娘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上午,徐妍仍是跟祖母待在一处,祖孙几个乐享天伦,只是吃过午饭,她便告辞回了肃王府。她明白,就如同祖母挂念她一样,公婆也牵挂着元哥儿,同在京城,能在娘家住一晚已是格外的恩赐了,贺昱不在,她这个做妻子的更应替他孝顺父母。
    小娃儿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已经到了肃王府自己的家。娘亲带他去给祖母请安,祖母一见他,笑得连眼角都漾出了纹路,将他抱进怀,二话不说先使劲亲了好几口。
    元哥儿当然也喜欢祖母,咯咯的笑出了声儿。
    徐妍跟婆母请了安,肃王妃道:“没想到你们回来的这么早,我们都以为,你们还要再住几天呢!”
    她笑道:“家里都好,看过也就放心了,元哥儿也想您跟父王呢。”
    肃王妃高兴的再亲亲孙子的脑门,笑道:“我们也想你啊,小元哥儿!”
    语罢忽然想起一事,跟她道:“西北来了信,有你的,已经差人送你房里了,等会回去看看吧!”
    西北的信?一定是贺昱写给她的!徐妍忍不住惊喜,迫不及待想回去看了。
    肃王妃能猜到,关怀道:“一路累了吧,你先回去歇着,元哥儿才睡过,先留在我这儿玩儿,一会儿,再叫乳母带过去。”
    婆母善解人意,她赶紧谢了恩告辞,然后,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小院。
    一进门,就瞧见果然有个信封静静躺在书案上,她几乎狂奔过去,赶紧拆开来看。
    果然是他写的。
    抬头四字“挚爱吾妻”就叫她仿似吃了块大大的蜜糖,甜甜的再读下去,那被思念几乎掏空的心终于被填补起一些。
    他说,他们早已平安到达,且很快就拿下了几场胜仗,这次的出师颇为顺利,相信大胜不远,叫她不要担心。
    他问她是否还好,有没有想他,倾诉了一番思念之情,他又问儿子如何,他离开后,有没有想念过爹爹?
    许是因为行军打仗并不方便,他的信并不长,一会儿就读完了,她有些怨他,但毕竟也明白他的难处,又回头细细读了几遍,想了想,决定提笔给他回信。
    元哥儿还在婆母那里,她正好能安下心来,认真执笔,回答了他的问题,初时还有些羞涩,后来索性直白的告诉他她经常会梦见他,有时半夜醒来,想他想得便再也睡不着。
    又跟他讲起儿子的点滴,这些日子以来的进步,提起他们之间骨肉相连的小家伙,她便滔滔不绝起来,简直想把每一天小家伙的趣事都告诉他,不知不觉的写下去,等收笔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有四五页之多,她有些惊讶,犹豫该不该这么拖沓,想了又想,还是将信都装进了信封。
    他也想儿子,倘若看到这些,应该会开心。
    回信已经写好了,她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惊觉打从外面回来还没有更衣,便先去洗脸换了衣裳,然后,趁着还有些自由时间,拿起她的信,躺到了榻上,一字一句的读,用手指来细细描摹他的笔迹。
    ~~
    半月后,徐妍的回信随着京中其他信函一道,送到了西北大营。
    天已黑了个透底儿,贺昱才终于用完晚饭,回到自己帐中,终于瞧见了京城来的信件,随手翻检了一下,瞧见了新鲜的笔迹,心内忍不住的惊喜。
    从前看过她作画儿,也认得她的字,知道这是她的回信,他赶忙打开来看。
    如徐妍想的一样,他很开心,读到她的思念,得知儿子的成长,那被疆场磨砺的坚硬的心重又细腻下来,搁下信,仿佛能看见她们娘俩笑盈盈的站在面前,他唇角微勾,走出帐外,遥望空中皓月,愿月辉能为他转寄相思。
    忽然有脚步声临近,他转头,看见几名副将一同走来,知道是有要事,他暂且收起心中的柔软,回到帐中。
    第58章
    他坐回主位, 几人立定,骆义先向前同他禀报,“将军, 收到消息, 匈戎大将莫昆正率兵向我方靠进。”
    “哦?”他应声, 却并不多大意外,毕竟上一世已经经历过一次。
    他问,“目前情况如何?”
    就听另一名副将史智答道:“回将军,已经过了黑水, 预测现下应在遏羯山一带。
    果然,同上一次一模一样,他心中有数,故作沉吟,“遏羯山?那离我方不过两天的路程了,莫昆带兵一向凶猛, 不可忽视,而遏羯山是道天然屏障……”
    他将目光投向立着的几人,环顾一圈,停在宇文兴的方向, “宇文将军即刻出发迎战, 务必将敌人拦在遏羯山。”
    此言一出, 众人都有些吃惊,最惊的莫过于宇文兴自己。
    上次西南平乱,贺昱未叫他立功, 没想到,此次出征,贺昱居然点名要他,还一下就封了自己副将之职,前面几场小仗,也都积极派自己出征,对自己堪称重用,这种前后不一的态度叫他很是意外。
    给自己建功的机会,宇文兴本应积极争取,可这一次,他心里为难起来。
    如贺昱所说,莫昆是匈戎的一员猛将,他宇文兴头一次来西北,对遏羯山一带根本不熟,此次能不能有胜算,他根本没把握。若万一被困,自己都极有可能会没命,还怎么完成成王委托给他的“重任”呢?
    主帅已经发了话,宇文兴却似在怔楞,并没有立刻应是,这叫众人都很疑惑,纷纷把目光投向他,贺昱见状,微微一笑,主动问道:“宇文将军可是有什么顾虑?放心,你先出发打前阵,本帅会派人支援。”
    都是打仗的人,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宇文兴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抱拳行军礼,应了声,“属下遵命。”随后便带兵离开大营,往遏羯山而去。
    ~~
    四天后,遏羯山战报传来,宇文兴的军队被困,其人更是被匈戎活掳。
    收到消息后,副将们着急来寻贺昱商讨对策,虽是预料之中的事,贺昱还是佯装震怒,决定亲自带兵迎战。
    其实莫昆再勇猛,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更何况这是经历过一次的战役,他记得一清二楚,又怎么会没有胜算呢?
    果然,在他的部署下,陈军由两侧向遏羯山进发,到达后既发起猛攻,五日后,匈戎主力所剩无几,他甚至亲自活捉了劲敌莫昆。
    主将被擒,非同小可,即刻有匈戎人出来与他谈判,称愿意交出宇文兴,来换莫昆。这看似是个可以商谈的条件,军中当下便进行了一番商讨,消息传到京城,朝中也是轩然大波。
    有人说,莫昆是匈戎重将,能擒获他,实属千载难得的好机会,不应轻易放回,而成王等人却竭力赞成交换一事。
    毕竟宇文兴是他手下的得力人手,原本还打算有重用,岂能让他轻易折损?
    皇帝依然一副没主见的样子,犹豫了几天,京城却突然又收到边关的消息,称宇文兴将军浩然正义,不忍朝廷为难,已经自我了断,为国捐躯。主帅贺昱深感痛心,为替宇文将军报仇,接连向遏羯山的匈戎残部发起猛攻,终将敌人一网打尽。
    收到消息,成王等人都傻了眼,好好的一个人,宇文兴竟能自尽?贺昱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可持怀疑者也仅是他们而已,毕竟想比一场大胜来说,一个小小的副将又算得了什么?
    遏羯山已是大陈与匈戎的边境,折损了莫昆这员悍将,匈戎已是损失惨重,料定几年之内,是没有再进犯的力气了,因此此次出征,贺昱委实称得上功德圆满。
    战事初歇,此时已是六月末,边境已经稳定,朝廷也已经下令叫他们回京,宇文兴已死,这一仗算是暂且报了上一世的仇,贺昱帅兵启程回京。
    临行前,骆义进到帐中,看见一脸轻松的贺昱,不禁露出笑来道:“恭喜将军,此次出征大捷,料定回京后必定又有重赏了。”
    他笑笑,“兄弟们都辛苦了,朝廷的奖赏,人人有份。”
    骆义点头称是,他知道此话为真,毕竟作为主帅,贺昱极为称职,每回打了胜仗,他自己的奖赏并没什么,但兄弟们的,从来一样不少。
    展承现下不在身边,有些东西,得他亲自收拾,贺昱瞧了瞧骆义,道:“还有事?”
    骆义自然不单是来恭喜他的,顿了一下,问道:“是,属下想问,宇文兴的后事……该如何处置?”
    贺昱连头都没抬,淡淡道:“既已火化,将骨灰带回京,交由其家属,他此次为国捐躯,料想朝廷应会给予厚葬,少不得要好好抚恤的。”
    宇文兴当然不会轻易自我了断,但贺昱也不会给他存活的机会,说他“为国捐躯”,只不过全他一个体面罢了,相对于他,贺昱自认已是仁至义尽,真不知自己上一世死后,宇文兴有没有将他的尸身运回京城。
    想起那时如雨的毒箭,心间再无任何怜悯可言,让宇文兴白挣一个“英雄”之名,已是他格外的恩赐了!
    “是。”骆义听了清楚,再无其他疑问,领命退出了他的营帐。
    第二日一早,大军启程。
    为了等展承,贺昱特意放慢了行军的速度,半月后的一个夜晚,终于在陇西汇合。
    展承一脸稳妥,一见面便向他道:“公子放心,党夏已经妥当。其五皇子独孤成昊已经顺利登基。他托属下向您转告,他日必会竭力报答。”
    贺昱点头。上次丹扈戈壁外的送水与指路,此次是暗中协助他登顶,独孤成昊,也就是去年在丹扈戈壁外遇见的那个落魄公子,的确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想了想,他跟展承道:“你先回京,此时忽然出现,或许会引人生疑。路上小心。”
    “是。”展承应下,又趁夜悄悄离了驿站。
    去年在丹扈戈壁外相遇,他便料定独孤成昊身份不凡,后经查探,果然是党夏五皇子,而此人当时之所以会出现在戈壁,正是因为党夏王病危,诸王子夺嫡而致,贺昱对西北邻国都很熟,此前虽未见过独孤成昊,却听闻过他的贤名,也知他并非池中之物。有心帮他,才会派人暗中联络,最终协助他登顶。
    而今党夏大势已定,独孤成昊继位,于他不是坏事。至此,此行可谓收货颇丰,再没了顾虑,他加快了行程,半月后,终于进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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