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山说到做到,两天后还真给何立送去了亲自煲的棒骨汤。
    其实何立原本不用杨青山扶着,且不说齐星楠一天到晚的嘘寒问暖,就算只有他自己,他也完全可以住着拐棍蹦回去。只是杨青山执意如此,谁都拗不过他。
    “告诉你个好消息,”他把何立扶回寝室坐下,而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你看这是什么。”
    何立一愣:这不正是他前段时日丢的钱袋吗?他赶忙接过来,冲杨青山傻呵呵地笑着。
    “你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找着的。”杨青山别开了视线:“你这玩意儿当时掉到了地上,不知怎的又被人踢到了墙角,那边正好有张桌子挡着,昨个有人扫地的时候看见的。”他撇了撇嘴:“你快看看东西少没少。”
    “没有没有。”何立打开钱袋看了看:“对了,上次给我治伤花了多少银子啊?”
    “不用了,”杨青山摆了摆手:“你以后少给我惹些麻烦,比什么都强。”
    何立拿着钱袋的手一顿,心虚地笑了。他忽然明白了杨青山对他好究竟是为了什么:看来这人没说谎,如果自己出了事,学校大概真的会扣他工钱。
    何立向来恩怨分明,虽说之前杨青山的调侃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但这次的确是人家救了他。于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何立,”沉默了一会儿,杨青山忽而说:
    “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只要记着,我是你老师。”
    什么叫我到底是什么人?何立有点懵。
    没等何立问什么,杨青山接着说:“所以我得告诉你,世间多的是不得已与不如意。你看别人或是风光无限,或是罪无可恕,可你决然不知道他们吃过的苦,流过的血。”他无奈地笑了笑:“所以啊,哪来的什么感同身受,不过是圣人责己恕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何立知道杨青山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无非是看他吃了亏,让他平复心绪,免得再惹是非。可他心里还是气不过:毕竟是卫哲先造他的谣,他让卫哲道了歉理所应当,结果却又挨了卫哲的打。算来算去,他可亏大了。
    杨青山起身锁上门,又把窗子关紧了,还特意拉下了帘子,沉着声音说:“昨天李老师找过卫哲。”
    何立一愕,死死盯着他。
    “奇怪的是,无论怎么问,卫哲都不承认之前的谣言是他传的。”杨青山接着说:“所以他才觉得吃亏的明明是他。所以,”杨青山也看向何立:“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何立低下头去:他知道自己断然不该出卖程轩。
    “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扭扭捏捏的大姑娘样,以为自己多乖呢。”杨青山不耐烦了:“不说算了,你以为我愿意管你们这档子闲事?”他叹了口气:“赶紧喝棒骨汤,我先走了。”
    何立闻了闻棒骨汤的香气,发觉杨青山的手艺还真不错,一时也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恼怒。
    杨青山想得没错,一开门他就撞上了站在门口的齐星楠。
    “站这儿干嘛?”杨青山瞥了他一眼:“怎么不进去?”
    你把门锁了我怎么进去?齐星楠一阵莫名其妙,可还没等他辩解,杨青山就走远了。
    齐星楠吓了一身冷汗,赶忙进了屋把门关上:“何立,杨老师都跟你说什么了?我看他出去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何立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他:“你之前说,程哥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与纷争?”
    “是啊,”齐星楠忽而发现何立的脸色也差得很,于是赶忙扶住了他的手:“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何立摇了摇头:“对了,程哥从前跟卫哲认识吗?”
    “不认识啊,”齐星楠答道:“我们跟卫哲都是开了学才认识的,而且也没多少交集。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何立扯出了一抹笑:“好啦,我得多喝点棒骨汤,否则我这腿估计拖到年节都好不了。”
    何立猜得不假,此时的南安侯府里,程轩正笑意盈盈地跟他父亲南安侯程勉吃着饭。
    “轩儿可谓孺子可教。”程勉当初成婚早,虽说已经有了个十九岁的大儿子,可他自己也不过才将至不惑,再加上近些年来愈发顺风顺水,于是一派意气风发:“这回卫家那个小公子在你们那里的名声可谓一落千丈了。”
    “是。”程轩面无表情地应下了:“听说老佛爷还责罚卫大人教子无方。”
    “想要得好名声,你得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出半分差错。”程勉抿了一口酒:“坏名声就不一样了。就好似那高耸危楼,大厦将倾,往往挪去几块砖头就够了。”
    程轩点了点头。
    “你别看这是件小事,这些都是把柄,将来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程勉接着说:“卫崇那个老顽固,天天说什么天朝上国无所不有无所不尽善尽美,还带了一帮老学究反洋务。”程勉冷哼一声:“早晚有一天让他知道厉害。”
    “是。”程轩应了一声。
    “你那个被打的同学,”程勉说:“你得抓紧时间带上东西看看人家去。”
    程轩面上毫无波澜地点了点头。
    卫哲的确冤枉,因为那次的谣言是程轩传的。他特意挑了一个何立杂事缠身心烦意乱的时候栽赃给了卫哲,剩下的事便再不受他控制了。
    只是他本来只想借何立的手败坏些卫哲的名声,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那种地步。
    他心里有愧,可他没法跟何立说句对不起,他永远也得不到宽恕与原谅。
    “轩儿,怎么不说话了?”程勉给程轩夹了一块羊肉:“来,尝尝。”
    “诶,”程轩挤出了几分笑意:“谢谢爹。”
    这天晚上何立躺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齐星楠最后实在闷得受不了,熄灯之前终于问了出口:“杨老师走了以后你就跟丢了魂一样,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何立看着屋顶,极为敷衍地回了他一句。
    “骗谁啊?”齐星楠凑到他床边:“你当我三岁呢?”
    何立偏了偏头,看着齐星楠一双桃花眼,忽而觉得对方长相十分可爱。他伸手揉了揉齐星楠柔软的发顶:“哇,你头发怎么这么软啊。”
    “别闹了。”齐星楠把何立的手扒拉下来:“问你正事呢。”
    “我不都跟你说了吗,”何立阖上眼:“没怎么,快关灯睡觉吧,困死了。”
    齐星楠没办法,只得关了灯躺回到床上。
    “真没事?”临睡前齐星楠不放心,特意问了一句。
    “快睡。”何立哭笑不得地应道。
    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漆黑,齐星楠睡得快,何立却睡不着了。他听着齐星楠均匀的呼吸声,在一片夜色中睁眼看着屋顶。
    有一个人,我敬他信他,以他为友,他助我护我,我本以为,他也以我为友。
    可结果呢?原来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何立没有拿到任何把柄,可就算有,他也不能真的去质问程轩。
    怎么能呢?难道要像当初质问卫哲时那样揪着程轩的领子问他,你当初让我把矛头指向卫哲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我会差点被他打死在城边上吗?
    何立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何立看程小爵爷,曾以为他光风霁月,以为他坦诚待人,可事到如今何立才不得不接受,名利场上名利客,天下乌鸦一般黑。
    夜色愈发浓重,连月亮都被挡在了乌云之后。何立一直躺到天明,在窗边终于泛亮时沉沉叹了口气。
    程轩第二天就给他送来了不少滋补的东西,对着他的腿好一番嘘寒问暖。何立推脱不掉只得收下,只是他自己一样也不想动,最后在齐星楠的劝解下才多少吃了一点。
    何立的日子过得兵荒马乱,杨青山的课倒是如期而至。直到开课之后何立才知道,老杨的课竟然成了他往后一段时日里最大的安慰。
    何立不得不承认,杨青山很懂教课。许是在不久之前自己仍是学生的缘故,杨青山极为体谅他们的苦衷,故而讲得条理清晰层次分明不说,遇到难处了,他总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很多遍,这在别的老师那里都是闻所未闻的。
    虽然杨老师不怎么笑,课下也从不跟他们聊天,但是从没有人说过杨老师一句不好。
    灯火远山河,寒雨照秋风。京城的冬就在不知不觉间反客为主。
    赶在学期末的考试之前,何立腿上的夹板终于拆了。
    别的学校期末考试之前为求通过都集体去文庙给孔老夫子烧香磕头,可唯独他们海军学院,临到考试不信神佛不拜夫子,单单挂他们学长杨青山的照片,而且自两年前杨青山来了海军学院做教员,这种情况颇有愈演愈烈之势。
    因而学校里的店铺一到学期末便纷纷拿出各式各样的杨青山美照,照片上的老杨意气风发丰神俊朗,与现今时时眉头紧锁不怒自威又不爱在人前说话的杨老师可谓大相径庭。
    “何立!”中午程轩急匆匆走进何立他们寝室,把一张照片拍在何立床上:“拿着辟邪!”他看另一张床上没有人,赶忙问道:“星楠呢?”
    “他说他奶奶入冬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今天早晨就走了,说要回去看看。”何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猛地被吵醒,揉着眼给程轩开的门:“程哥你有事吗?”
    “还愣着干嘛,快贴墙上啊。”程轩常到他们寝室来,故而在这边放了一个自己的杯子。程轩看着何立给倒满了一杯子的水,而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擦了擦嘴,望着一脸茫然的何立:“你不会不知道吧?”
    “没想到啊,我以为你和杨老师挺亲近的。”看着何立依旧写满了茫然的脸,程轩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杨青山当年也是海军学院的学生,不过与何立他们不一样的是,杨老师天资聪颖,十五岁就进了海军学院学习,后来又用四年的时间修完了五年的课程,门门优秀,毕业后又直接公费出国。
    据说杨老师是建校以来唯一一个航海天文学、海洋军事学、航海理论与地理学全部满分的学生,无出其右。
    而且那人当年还拿下了造船专业的双学位。
    因而从那时起杨青山就被莘莘学子奉为考神,在这个学校,手边没几张杨青山照片以保平安的才是异类。就算是如今杨青山被贬,也丝毫不会撼动他在海军学院的地位。
    “真的假的?”何立知道北安侯当年惊才艳艳,但没想到会到这般地步。他朝程轩探了探身子:“老杨上学的时候这么厉害啊?”
    “你真不知道啊?”程轩讶异地上下打量着他:“照片我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他便飞速冲出了何立他们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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