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太后的死必有蹊跷,”杨青山关上门,压低了声音对李清河说:“向来都是西太后的身子更弱一些,前些年还生过两场大病,怎么如今死的反倒是素来更为康健的东太后?”
    “宫里有传言,说东太后手里握着许多制约西太后的诏书,都是当年贤甫皇帝留下来的。”李清河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凭着西太后的为人行事,肯定不会放过东太后这个障碍。”
    贤甫皇帝是两宫太后的丈夫,是先帝的父亲,也是当今皇帝的伯父。
    “你现在可算知道了吧,”李清河看了他一眼:“西太后心狠手辣,你现在还觉得她会留你一命吗?”
    杨青山未作答复,只是抿了抿嘴。
    “你啊,”李清河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他:“让我说你什么好。”
    杨青山知道李清河的意思:这人想让他服软,想让他像朝廷上的绝大部分官员一样做个不听不看耳聋眼瞎的聪明人,做个只求自己一世富贵安稳的朝廷走狗。
    他知道这人全是为了他好,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是杨青山了。
    五天后,春季舰艇实习正式开始。海军的总部设在威海卫,为了他们实习方便,兴国舰暂时停在了天津。
    “程哥啊,”齐星楠站在兴国舰上,显得分外激动,在程轩身边蹦来蹦去:“这是从西洋提回来的铁甲舰诶,你说咱们以后也会到这样的铁甲舰上做事吗?”
    “废话。”程轩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咱们要是不来,那还有谁来啊?”他四处看了看:“诶,何立在那儿呢。”
    “走,咱们找他去。”齐星楠刚要拽着程轩走,却发觉面无表情的杨青山正在此时上了船。
    “杨老师。”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站着。
    杨青山点了点头,直奔主题:“今天是实习的第一天,我们来认识铁甲舰的的结构。”
    何立发现杨青山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在讲到一半朝廷派来的官员上船的时候。他说不上来杨青山这般到底是落寞还是无奈,只知道为了掩饰这种心绪,整个上午杨青山一直在说话,大概这一上午说的话能比从前几个月说得都多。
    直到中午他们要午休了,何立偷偷跟了过去,才明白为什么杨青山会这般反常。
    “杨老师。”杨青山刚准备去教员休息室,朝廷派来那官员就把他喊住了。那官员虽在笑着,可总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借一步说话。”
    杨青山没办法,只得随着那官员走到了舰尾的一处空地上,那里离着学生远,想来也不会让他们知道什么。
    “杨老师,”官员笑着掏出了一本书,正是杨青山之前读过的《政府论》:“这个您总该认得吧?”
    杨青山早预料到这般,故而并无讶异,只冷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西太后吩咐,若您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可若还是贼心不死,”官员忽而凑近了:“那就别怪她不客气。”
    杨青山瞥了他一眼,仍旧冷着脸。
    那官员是西太后的心腹,这么多年了,谁不是上赶着送钱送礼说好话,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对他,不但十足十的冷淡,而且竟然还有几分轻蔑与不屑。
    他觉得自己得给这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几分颜色看看,于是当即把那本书狠狠地扔到了杨青山脸上。书角锋利,杨青山脸上脖子上瞬间添了几道血口。那官员又猛地推了他一把,把杨青山推得险些没站住:“杨老师,您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看不懂人事啊?”他觉得不解气,又逼近了低声说道:“您如今无官无爵,神气什么呢?”
    “你干嘛啊?”忽而一人挡在了杨青山身前,直冲着那官员喊到:“又是打又是骂的,这是干什么?”
    杨青山一愣,这才发觉何立不知何时竟自己跑了过来。
    此时何立虽挡在了他身前,看着是一派大义凛然,但这人的衣服却极轻极轻地晃动着,一看就知道这人正在不断地打着哆嗦。
    “何立?”杨青山讶异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别管。”何立没有回头,而是直接伸开胳膊把杨青山护在了身后,转而向那朝廷的官员说:“有什么你冲我来。”
    “冲你来?”那官员觉得很是奇怪:“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何立很是气愤,他想回这人几句,却发现好像的确是自己理亏。
    是啊,人家北安侯跟西太后的权谋相争,关他一个穷学生什么事。
    “我是,我是他弟弟!”何立忽而狠戾了起来,冲那官员瞪着眼:“有人欺负我哥,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弟弟?”那官员冷笑了一声,伸手指着杨青山:“谁不知道当初老侯爷就他一个儿子,他哪来这么小一个弟弟?简直荒唐。”他冲何立喊道:“滚开!”
    何立死死瞪着他,一动也没动。
    “何立!”杨青山推开他,站到了他身前,偏头沉声冲他说了一句:“回去我再收拾你。”
    “杨老师,”官员用下巴指了指何立:“您先把您这弟弟处理好,咱们再说正事。”
    “你走吧。”杨青山转头对何立说:“快走。”
    “我不走。”何立扒拉开杨青山挡在他身前的手,死死拽着那人的胳膊:“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青山突然觉得这人简直是胡搅蛮缠:要是没他掺和,他顶多吃点亏就完了,不过是被羞辱几句,再不济吃点皮肉上的苦头,凭着他北安侯之前的声望,一时还丢不了命。
    可这人偏偏连这点亏都不想让他吃,非得不顾一切地护着他,一时间让他无所适从。
    “你这人到底哪来的啊?”那官员急了,抬手就想拽他:“哪来的滚哪去,爷没工夫跟你耗。”
    “啊!”何立顺势扑到了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他伸手摸了摸,又蹭了一下脸,于是更显出一派骇人的血迹斑斑:“朝廷命官就是这样欺压百姓的吗?”他趴在地上,抬头望向杨青山,中气十足地说:“哥,他打我,我肚子好痛哦,我快死了。”
    “算你狠。”官员指了指何立,又瞪了一眼杨青山,临走还撂下一句狠话:“我这就回去回禀太后娘娘。”
    杨青山头疼得很:一边是西太后,一边是家大业大又跟封疆大吏郑大人搭上钩的江宁何家,他哪边也得罪不起。
    “你怎么样了?”何立脸上的血迹实在骇人,杨青山蹲在他身边,死死皱着眉:“伤得很厉害吗?怎么还吐血了?”
    看那人走远了,何立立刻爬了起来,冲杨青山吐了吐舌头:“没事,我把舌头咬破了,故意吓唬他的。”
    合着这孩子就是故意来给他惹麻烦的。杨青山忽而觉得心中烧起了团团怒火,那火越烧越大,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他极力压制着怒火:“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惹了多大的祸?”
    “我知道。”看着杨青山这样,何立有点害怕了,刚才和那朝廷官员硬碰时的气概瞬间荡然无存:“可我不能看着他羞辱你啊。你看他那阴阳怪气的,你脸上都受伤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杨青山几乎在咬牙切齿。
    何立愣住了:“不是,你之前说,不管我到底是什么人,我只要记住,你是我老师。”他试探地去拽杨青山的袖子:“你是我老师啊,怎么能跟我没关系呢?”
    “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杨青山冷笑道:“怎么刚才那一口一声哥叫得这么亲热呢。”他瞪了那人一眼:“你,走吧。”
    “哦。”何立乖顺地蹲在了离杨青山比较远的角落里,头也不敢抬。
    杨青山看着他这副乖顺又委屈的模样,不由得心软了些许:人家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想来也没受过什么委屈。今天为了他这般不管不顾,无论以后如何,这份心他不该辜负。
    杨青山被贬这些年,除却养精蓄锐寻时机东山再起,更重要的,他学会了忍。他早就不是那个意气风发恩怨分明的小侯爷了,可何立还太过年轻,有的是鲜衣怒马的心性与资本。
    他缓步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轻声问道:“还疼吗?”
    “啊?”何立猛一抬头:“什么?”
    “我问你,舌头还疼不疼?”杨青山无奈地撇了撇嘴。
    当然疼啊。何立有些委屈,但却也极力忍着,口是心非地说:“不,不疼了。”
    “挺厉害啊你,跟人家说你是我弟弟,”见他没事,杨青山又来劲了,总想着刺他几句:“这就自己把辈分抬上来了?”
    何立怔怔地看着他:说实在的,当时何立还真没想过辈分的事。
    “且不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杨青山眯起眼睛:“我其实跟程轩他爹,也就是现在的南安侯一个辈分。当初程勉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这个青字与他相克,这才给去了。”
    何立当即怔在了原地。
    “说说吧,你为什么要护着我?”杨青山转头问他:“我可是反贼啊,你不怕吗?”
    是啊,他是差点被处死的反贼啊。何立自己也疑惑得很:当初与齐星楠提到时他还在想,谁知道这人当初谋反到底是受人唆使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利。可这才不过半年多,他怎么就能为了这人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吃人家的嘴短?
    当初他不了解,不认识,故而肆意怀疑无所顾忌。可如今越是了解他越能明白,为何满京城的青年都不相信北安侯会行谋反之事。
    “你以为我愿意护着你?还不是为了还你上次救我的人情。”何立思忖了片刻,而后吐出了嘴里的一口残血:“我可讨厌死你了。”
    杨青山一怔:他从不知道何立居然不待见他。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他更没想到的是,何立居然能这么毫无遮拦地把话说出口。
    他这辈子见了太多口蜜腹剑的,像这种送了这么大个人情嘴上却这么硬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你为什么讨厌我?”杨青山低声问他。
    “因为你总喊我大姑娘。”何立冷冷地说了一句。
    “那好,”杨青山笑了:“我以后不喊你大姑娘了。”
    “好啊。”何立点了点头。
    杨青山却皱起了眉:这孩子怎么这样,他凭什么把别人的好意看得这么理所应当?
    “喂,”杨青山喊了他一声:“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吗?”
    “为什么?”何立觉得莫名其妙:“你喊我大姑娘是你的错,你现在把错改了是理所应当,这有什么为什么。”
    杨青山被狠狠噎了一下,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他。
    “那你怎么就觉得你可以无缘无故地口头上欺负我呢?”何立反问道。
    才不是无缘无故,还不是因为你太像之前那个细作了。杨青山在心底想着。可他面上却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口。他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自然深知名利场逢迎之间什么都能说,只有实话不能。
    更何况他也不想把这些年的伤疤就这么袒露在这孩子面前。这不过是个孩子,刚才这人不知是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替他跟朝廷命官硬碰了几个来回,说到底,终究是没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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