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去了以后才发觉诸位管带与帮带都已经到了,提督邓润成也正坐着,于是他便赶忙快步走到季浔身边坐下,等候小爵爷发话。
    程轩看了一圈:“杨教习怎么没来?”
    何立赶忙应道:“去海军学院了。”
    程轩忽而皱起了眉:“这个时候去海军学院做什么?”
    “他唯一的女儿在那里,岂能不牵挂?”这话说出来何立自己都有些愕然,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把他女儿这般称谓如此坦荡无芥蒂地说出口。
    何立想,大抵是如今心中安定,故而不再畏惧,也不再患得患失。
    “人之常情。”程轩点点头:“罢了,咱们先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极为仔细地展开在众人面前:“诸位都知道,日本国自从革新以来发展迅速,近年又着力推进海事,虽说是友邦,可若这么下去难保不会对大兴的边防有所威胁。咱们北洋水师近年来军费却越来越少,已有多年未添置过新式军舰。”他把那张纸递给身边的齐星楠,示意他与众人传着看看:“这是我草拟的一份请愿书,想请求中堂大人多多拨与经费,以便能再从西洋提几艘最先进的铁甲舰回来。”
    林彦宁应道:“程总兵说得不错,如今咱们欠缺的不光是坚船,还有利炮。经费不足,咱们的火炮质量也时常不过关。兵法上说多算胜少算,平时总要多未雨绸缪些。要是真以如今的水平上战场,很难说能有几分得胜的把握。”
    “我想请诸位联名签了这张请愿书,”纸很快就传回了程轩手里,他把纸放到桌子上,那张纸薄得很,可此时却好似有了千金的重量,仿佛满载着水师舰队乃至大兴国的前程与命途:“待各位签了字,我与邓提督会把它转交给中堂大人。”
    满座皆默然无声。何立知道众人对程轩所说自然是赞许的,只是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要义愤填膺地说些保家卫国的豪言壮语吗?他觉得有些没用。他知道那是正义的,可如若只有正义,他们救不了家,也救不了国。
    请愿书在他们之间传递着,很快就到了何立面前。何立伸手拿过毛笔,仔细蘸了墨汁,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放下笔的瞬间何立忽而手软了,于是赶忙把纸递给身边的季浔,自己则轻轻阖上了眼。近来他半分也听不得这样的言辞,这总会让他想起梦中的铁马将军与上下同欲者胜的教诲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并不是个好兆头。
    “为感念诸位愿做鄙人的同袍,我在此立誓,”程轩望着满座的战友:“此生有幸护卫大兴太平安稳也就罢了,可如今世道一直不太平,如若真有上战场的那一天,”他顿了顿,语气忽而加重了些许,变得铿锵有力:“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海军学院。
    杨青山并没有回住处,那里大半年没人住,去了也没意思:他直接去了海军学院的办公楼。
    杨青山上了楼梯,轻车熟路地走向宋其选的办公室,那曾经也是属于他的。杨青山没多想,直接推门进去,却发觉只有嫣嫣一人坐在一边看书。
    听见门响江嫣便抬头望去,却在看清来人后惊喜至极:先前宋其选跟她说过近几日杨青山会回来,可她没想到这人会直接到学校来。
    杨青山自己一年一年过着,如若见不到嫣嫣压根就不知道时间有多快:大半年没见,小丫头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已经隐约有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义父!”江嫣把手中的书扔下,赶忙扑到杨青山身上:“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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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看你宋爷爷,”杨青山伸手抱了抱她,而后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没成想你也在这儿。”
    “宋爷爷带我过来的。”小丫头赶忙去给杨青山倒了杯热茶:“义父,你走了这么久,总共才给我们写了五封信,我反复看了许久,都快能背下来了。”江嫣撅起了嘴:“我想给你多写几封信,宋爷爷还不让,说是怕打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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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青山轻轻笑了:“好好听你宋爷爷的话。”
    正说着宋其选便进来了,老爷子刚下课,好不容易才从一堆前来问问题的学生中脱身而出:其实他觉得很多都是极为简单基础的事,故而向来不愿多说,可学生们总有各种各样的疑问,于是宋夫子下课时比上课还累,常常闹得他口干舌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宋其选很是讶异:“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呢?”
    “来时匆忙,忘了。”杨青山笑道:“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把丫头带来了?”
    他们都是在西洋待过的人,从没想过要对女娃娃有所束缚,不过杨青山还是一心希望嫣嫣能远离俗世纷争,将来过平安多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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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又不在,我若不再多陪她,她的家在哪儿呢?”宋其选笑着望向江嫣:“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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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嫣极为配合地点了点头:“宋爷爷待嫣嫣好,嫣嫣都记着。”
    “行了,你也回来了,”宋其选转向杨青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今年过年带着丫头来我们家吧,尝尝我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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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青山点点头:“自然可以,不过我要再带一个人。”
    宋其选一怔,思索了片刻才问道:“何立?”
    “正是。”杨青山笑得极为舒朗。
    “自然可以了,”宋其选也笑了:“毕竟他也是你我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这倒是,”杨青山笑得愈发开怀:“不过他这次来并不是以这个身份。”
    宋其选愕然望向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抢了先:
    “他是我内人。”杨青山说得从容不迫。
    何立和季浔是最后两个离开程轩住处的。他们俩慢悠悠地跟在众人身后,一个满怀心事,另一个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方才你有没有闻见小爵爷身上的味道?”出了大门,何立便低声问道。
    季浔细细回想着:“我还真没注意。”
    何立叹了口气:自从那年元宵杨青山与他说过后他便分外在意这些,没想到如今却用在了程轩身上。他沉下声音,只说了三个字:“鸦片烟。”
    “不会吧?”季浔一愣:“我这么不靠谱的人都没敢碰那东西,小爵爷这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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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立瞥了他一眼:“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他望向远处,只见街巷中熙熙攘攘,百姓人家忙碌着过日子。众人忙着生,忙着活,仿佛千百年来从未变过。他忽而想起了当年于大茶馆中见到的青年,彼时他们都还年少,那青年与旁人很不一样,手上未提鸟笼,只戴着绿莹莹的翡翠扳指,说话随和,笑声爽朗。可那早已是十多年前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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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抬头望向天空,见几只白鸽倏忽而过,只在人心上留下了痕迹,像极了去而不复返的时光。
    可人终究是活在往事里的。他忽而想起了何老爷与何夫人过世后的每一个清明,每一滴淌过的泪水都历历在目。何立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想:无论如何费尽心思地想抹去往事的痕迹,它还是会在今夕何夕的变幻中不经意间冒出来,苦苦折磨着你,浮沉变幻间让你辨不清昨是今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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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他?”走出去很远,季浔忽而低声问道。
    何立摇摇头:“就事论事,此番他做得不错,如若非要扯他这个人可就没意思了。”
    “这倒是,”季浔应道:“无论如何小爵爷还是个肯为大兴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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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未来的南安侯,”何立望向远处,不由得眯起眼:“若不能为大兴守一方安稳,他如何对得起他们世代忠良的先人?”
    见何立这般模样,季浔扶住了他的肩膀:“你大概是想起了另一位侯爷。”
    何立望向他,低声叹了口气:“果真是造化弄人。”
    “也不能这么说,”季浔想宽慰他几句:“至少杨教习没有愧对北安侯府列祖列宗。”
    何立一愣:杨青山革新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季浔这话却可疑得很。于是他赶忙问道:“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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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辩解道:“你看北安侯如今做了水师的总教习,也是要护咱们大兴海域安稳的。”他拽住何立的胳膊:“走吧,咱们平日里不是在基地训练就是在海上漂泊,来一趟京城有些清闲也不容易,多陪我去吃几顿。”
    “威海卫的好东西还不够你吃吗?”何立哭笑不得:“季帮带,你别吃太胖了,训练时还要身先士卒呢。”
    “知道了。”季浔使劲拉着他往最近的一个饭馆里走。
    何立没想到,第二天午后季浔便一溜小跑地冲进了他的住处。那时何立刚刚和杨青山一同吃了午饭,卧在床上拿着本志怪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却被季浔这家伙扰得毫无兴致。
    “火烧眉毛了?”何立狐疑又不满地望着他。
    “差不多吧。”季浔赶忙应道:“我有要事要与你说。”
    何立思忖片刻:“是关于昨日请愿书的事吗?”
    “快别提了,”季浔摆摆手:“中堂大人倒是把请愿书收下了,但我听齐星楠说他老人家当时也只是笑了笑,说话模棱两可,压根就没有半分承诺,也不知到底如何打算。”
    “还能如何?”何立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哪处园林修缮又缺银子了。”(<a href="" target="_blan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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