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入骨,意识渐渐模糊,清醒与昏聩在濒死挣扎。
    殊羽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掉下眼泪来。哪怕千年前荼离身殒,他也并没有怎么哭过,好像难过到了极致反而麻木了,可是这会儿他有些强撑不住。
    那是荼离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他珍藏了一千年。
    仿佛小心翼翼呵护了千年的心,被无谓践踏了。
    荼离抬手朝指尖吹了口气,龙骨灰尘散尽,只剩下两粒暗色的红豆。他将红豆递进口中,蹲下身,再次贴了过来。
    这个吻细腻了许多,温热的舌头灵巧地探进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一同送了过来,殊羽错愕地瞪着他,却见荼离眯缝着眼,惩罚似的咬了一下他的舌头,殊羽冷不丁吃痛,闷咳一声,顺势把渡过来的红豆咽了下去。
    荼离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道:“是血髓草的果实,能救你一命。”
    犹记得那个不眠的夜里,方丈山上万籁俱寂,如水月色织就了一张静谧无垠的银网,荼离捻了一把小刀,虔诚专注地篆刻了一夜,凿空的龙骨镶嵌进用以代替红豆的血髓草果实,绵绵相思却只多不少。
    血髓草果实可增修为灵力,亦可疗伤续骨肉,当初无意的举动,今日却能救一回殊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百感交集间都有些沉默无语。
    石台外的看客们亲眼目睹了两人旁若无人的接吻厮磨,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殊羽是个断袖,他们都知道,可真真切切看两个大男人搂抱亲吻在一处,也足够叫他们惊掉下巴,更何况外界盛传殊羽心系巫族灵均殿下,怎么又跟荼离搅和在了一起。
    老学究们抬起宽大的袖摆撇过脸,结结巴巴地叫唤着“有辱斯文”,小辈神仙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这趟热闹真是没有白凑。
    “阿殿!”祝余老泪纵横,被小辈们紧紧搀扶着,“你总算回来了!我的阿殿呐!”
    在场大半人都未曾见过荼离,对他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虽然三界中每每提到他总是诸多禁忌,可所有人都知道,没落的溯风族曾有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阿殿,行事乖张又出尘绝艳。
    “他就是荼离阿殿,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将影握着短/枪挠着头,突然想到,“烈焰火山图上的人是他!”一身红衣,一道面纹,还有那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驯。
    在将影眼中,世上最最厉害的人当属自家殊羽殿下,不管是先前入千机之谷、闯百鬼之林,还是带着白果子袭万丈归墟之海,哪怕现下在殊离之境剥元神损修为,又被巫王打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他都觉得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殊羽总能运筹帷幄全身而退。他曾想,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应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该睥睨四野的,放眼三界,又有谁能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呢。
    可就在当下,那个人出现了。
    甚至不用多说一句话,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将影暗暗生出一种错觉,原来殊羽殿下也会示弱,也会被保护。而保护他的那个人,一看就不好惹!不过殊羽看他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怎么有点儿像小媳妇……
    巫王向来谨小慎微,之前趁着殊羽重伤在身才轻松打败他,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叫荼离逃了出来,偏偏荼离是个不要脸不要命的家伙,他二人联手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不过好在,荼离结的冤家太多,在座的不少欲杀之而后快。
    这么想着,巫王不自觉又来了底气。他微微侧头,朝鬼王沉桑递了个眼神,沉桑正抱着胳膊摸着面具,大有按兵不动的架势。察言观色一把好手的夜吟殿下悄悄往边上挪了几步,悄声问道:“鬼王有何打算?”
    沉桑嘴角一挑,附耳过去说了几句,接着又靠回岩墙作壁上观。
    夜吟清了清嗓子,扇面一打厉声道:“溯风族罪人荼离,千年前戮神自戕引三界浩劫,罪恶滔天为三界不容!神族殊羽殿下擅自启用禁物引魂盏,明知故犯;而后又假借我巫族之名暗度陈仓寻回荼离三魂七魄,使这罪魁祸首再次现世,此为罪加一等!”夜吟瞥一眼神族众人,冷声继续道,“难道你们神族要包庇他二人不成?”
    此次讨伐的目的终于被夜吟一番话扯了回来,此番前来的神族中人,不乏有亲朋挚友在千年前因荼离而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他们多忌惮于荼离的万物主宰之力,皆不敢轻举妄动,更别提还有个殊羽挡在前头。
    面面相觑了半响,终于有个老神仙站了出来。
    “殊羽殿下,你擅用禁器又欺上瞒下,与其等天帝降罪不若迷途知返,随我等回天庭领罪,也好争取个宽大处理。”想想又补充道,“若是要负隅顽抗,那可是公然与神族、三界为敌了!”
    “呵,”荼离嗤笑一声,在殊羽耳边抱怨道,“你们神族怎么还这么磨磨唧唧?”
    火焰之上烫得人跳脚,荼离不悦地扯了扯领口,冲他们说道:“你们这些牛鼻子老神仙小神仙听好了,尔等擅闯殊离之境毁我二人清静,与其等我找你们算账不若悬崖勒马,打哪来回哪去,也好争取个留得狗命!”
    荼离不顾他们吹鼻子瞪眼接着煽风点火:“若是做困兽之斗,那可是公然与我这个混世大祸害为敌了!”
    “噗嗤!”将影没忍住笑出声来,手肘撞撞伴月道,“这个荼离阿殿可真有趣……”还想再噼里啪啦说些什么,被他哥哥一个眼神吓退了回去。
    血髓草开始发挥药效,殊羽运转调息体内混乱的灵力,片刻后支着龙骨剑站起来,荼离朝他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殊羽接住了。
    再无退路可言。
    殊羽咽下闷咳,抬手捏诀,一道四四方方的锦帛赫然出现,锦帛飘飘洒洒朝前方飞去,最后穿过结界,落在老神仙手上。
    “谁说我欺上瞒下。”殊羽走到石台边缘,“你们好好看看这道天书,本君乃是奉了天帝的旨意寻回荼离,事关机密,难道还要大张旗鼓不成,你们若是存疑,大可回禀天帝!”
    说着眼风扫到巫王,殊羽冷笑一声:“至于假借巫族之名,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我不过懒得解释,算什么暗度陈仓。”
    “你!”夜吟气结,“你既说心之所向是我兄长灵均,现在跟荼离这般不清不楚又算什么!”
    “算我移情别恋行不行?”殊羽毫无顾忌地回了一句,荼离闻言不觉挑了挑眉,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千年不见,正派端庄的殊羽殿下竟也变得插科打诨起来,不过倒更叫人欢喜着迷。
    神族众神官聚拢一团讨论了许久,这天书确然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天帝为什么会允许他救回荼离?进退两难间,守山神突然匆匆来报:“天帝陛下驾到!”
    众人皆是一怔。
    殊羽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稍稍往前贴着荼离,荼离反握过他的手,拇指摩挲着手背,算是安抚。
    也许是一路过来做好了准备,天帝倒是十分淡定轻松,他越过荼离看过去,看到他们交叠的双手不禁沉下了脸色,他捏了捏眉心,冲殊羽不悦道:“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殊羽走到荼离身前,就像从前般一如既往护住他:“父君,儿臣所作所为都是依着父君的旨意来,怎么能算是胡闹?”
    天帝反应过来着了自己儿子的道,只有苦说不出。
    “陛下,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陛下,如今荼离现世,祸害无穷啊!”
    “荼离留不得啊!”
    神官们议论纷纷,巫王不知何时飞回了洞穴中,亦跟着见缝插针道:“天帝,我巫族虽比不上神族兵力强盛,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千年前我女儿被辱,儿子身殒,桩桩件件与荼离、与殊羽脱不了干系。殊羽殿下口口声声是心系我儿灵均,我念他痴心一片才没有追究他悔婚一事!可如今倒好,他非但救回了杀人凶手,还与荼离勾搭成奸,这如果都是天帝你的旨意,也实在不把我巫族放在眼里了!”
    因着千年前一事,神族与巫族的关系急转直下,两族间虽不至水火不容,但隔阂却越来越大,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决,只怕过不了多久就真的势同水火了。
    “巫王息怒。”天帝揉了揉额角,斟字酌句道,“千年前荼离身殒,扶桑神树凋零,封印自然弱了许多,不少魔族从神树下逃出来,如今快要失控了。”
    前阵子凡族景州城里头出现了一伙魔族,血洗了半座小城,又据说在大荒汤谷千里外的妖山上,也看到了魔族的影子。众人顿时没了声响,听着天帝继续说下去。
    “魔族背阴而长,吸收天地间的邪念恶意繁衍,两千年前神魔大战的惨状犹在眼前,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吗?”天帝看了看荼离,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阿荼和惊风,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摇摇头继续道,“魔族有多难缠不言而喻,神树一日不定封印一日不稳,总有一日魔王会逃出来,届时……”
    两千年前的场景重演,当初还有阿荼,可如今呢?
    “能够主宰神树的人,只有一个。”
    溯风族命定的族长,阿荼神女唯一的血脉。
    荼离嗤笑着喃喃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付我一个总比对付绵延无尽的魔族要好。”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殊羽,“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殊羽凌厉地回望着他,却只字不语。
    寂静中响起一声蔑笑,沉默多时的鬼王拍了拍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慵懒开了口:“真真是大义凛然,不过有件事我倒十分好奇。”
    “何事?”
    “神树五百年前就重焕了生机,这五百年来也算相安无事,怎么最近却开始起了波动。”沉桑细细的眼皮眨动,最后聚焦在几丈外的石台上,“该不会,是人为吧?”
    荼离愣了愣,低声道:“你手心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殊羽捏了捏他:“你打得过这些人吗?”
    “天帝、巫王、鬼王……”荼离隔空数了数,三界就那么几族,几个头头还都在这了,自己刚沉睡千年醒过来,身边的人半死不活的,这打个屁。
    他如实说道:“打不过。”
    “好。”殊羽笑了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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