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肖鹤预计要一周后才返虹,纪老先生夫妇还在家里住着,余冉请了钟点工,把几个月未住人的家收拾一下,先回了自己家住。
    他当初只带了一部分衣服和常用品搬过去,家里大部分东西都没动,客厅的抽屉里甚至还留着一包香菇炖鸡面和两罐未拆封的薄荷糖。
    薄荷糖是刚交往时候买的,那时候太拘谨小心,后来放开了,剩的就一直扔在柜子里。
    余冉回忆着,拆了一罐吃,把栽在玻璃瓶里的路易十四拍给纪肖鹤看。玻璃瓶是从来州带回来的,拍摄用的道具,严和留着无用,正好送给他养花。
    旺财没接回来,余冉少了遛狗的每日运动,在家宅了三天,才因为工作的原因出了门,飞去首都,参加他代言的奢侈品腕表新店开业仪式。
    去年人气高峰的那段时间,有不少综艺、采访、代言等找到余冉,只是他那时候在拍戏,和蔓姐商议着,推了大部分。他的侧重点本就在演戏方面,那些唱歌跳舞的他没接触过,也没有兴趣,就全拒绝了。风声传出来,网上带了波节奏,说是经纪人不作为,粉丝到公司官博底下留言要求给他更换经纪人。余冉出面辟谣,被人怀疑是蔓姐操控他的微博洗白。还真有人私下来联系他,承诺给他多少多少好资源,会怎么给他运营,说得天花乱坠。等他一问实绩,对方就没了声息。
    直到余冉拿下奢侈品腕表代言和一线刊封面,在杂志采访里再次表明自己的侧重点是在演戏方面,有戏要拍时其他都是次要的,那些声音才渐没了。
    他这回戏拍完,行程又安排起来,除了参加新店开业,过几日还有新代言要签。
    蔓姐发了数份剧本到他邮箱:“我筛过一轮,剩下这些是比较好的,你自己看看。”
    她说的比较好,倒不是评价剧本如何,主要看的还是导演、编剧还有出品方的口碑和名气。
    余冉边下载剧本边感慨,竟还有任他挑剧本的一天。
    沾金字招牌王平导演的光,虽然《逐鹿》成片未出,余冉实际表现未知,可业内对王平的眼光似乎十分认可,纷纷向他抛来橄榄枝。
    余冉晚上抵达首都,住了一夜,早早起床去造型师工作室做妆造。
    首都比虹城要冷上许多,余冉戴着帽子口罩降下车窗,迎面而来的风还是割得脸疼,将他彻底冻清醒了。
    他把车窗升上去,脸隔了口罩贴着冰凉的车窗,看前方橘红的朝阳。
    “好想吃八小边上包子铺的肉包。”
    李月妮劝道:“下回吧哥哥,现在来不及了,隔了两个区呢。”
    他叹气。
    品牌方那边有要求,衣服饰品都要用本家的,余冉把自己的戒指交给李月妮保管,换上了品牌方提供的。
    “别丢了。”
    李月妮信誓旦旦地拍兜:“怎么可能!我可是人形保险柜!”
    在商场里闷了半日,闪光灯连片照得眼晕,又得配合主持人采访,神经绷得紧,余冉只觉头昏脑涨,活动结束换了装,还是按原定计划飞回虹城。
    这是公开行程,候机下机都有公司派的保镖护着,隔开粉丝,直到抵达虹城机场的停车场,保镖留下控场,李月妮驱车带余冉离开。
    落地时天擦擦黑,等到城区,就是高楼盛景,尾灯绵延。
    余冉坐车时容易睡着,睡一觉醒来,看见自家附近的商场,许久没回来住,还是习惯性地以为要继续往前走,直到李月妮调转方向,进了小区的车行道。
    他突觉怅然,垂头给纪肖鹤发了条信息:你什么时候回来?
    车在地下停车场暂泊,余冉从后备箱拿了行李,和李月妮道别,上了楼。
    他解锁进门,门内黑魆魆的,恰好手机震了下,他以为纪肖鹤回复消息了,抬起一看才发现是某app的推送。
    这个app什么时候开的消息提示?
    他没了印象,打开系统设置,另一只手探到背后拉上门,摸索着开了灯,换鞋走进客厅。行李箱就扔在玄关,打算明天再整理。
    他看了眼手机左上角的时间显示。
    19:32
    这个点,纪肖鹤可能在吃晚饭,或者刚吃完。
    余冉拨了视频通讯过去,想去沙发躺着,脚下突然绊一跤,他惊魂未定地站稳,看见一个浅绿色的塑料罐骨碌碌滚了几步远。
    刚刚踩到的就是这个。
    薄荷糖?
    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
    余冉心里疑惑,走前捡起薄荷糖,将它放回茶几上,突然觉察到不对——
    茶几是歪放的,幅度不大,不像是他平常坐在茶几后的地毯上,无意识间把茶几外推的那样,而是往里歪的,像是有人匆忙经过,不小心撞到茶几角,将它带歪了。
    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手机里的视频通话因为无人响应自动挂断了,整间房子忽然陷入阒静。
    客厅遮光帘被夜风撩动,一下一下扬着,外头的光也在客厅地板时隐时现。
    余冉知道哪儿不对劲了,他昨天离开前,是没有拉上遮光帘的。
    鸿治大道由北向南铺展,是虹城城区最为繁忙的主道之一,此刻,堵了一条长达百米的车龙。
    这个点本就是下班高峰期,往常都会堵的,只是今日情况格外严重,十分钟了,前方的车都没有要动的迹象。
    车载电台里,主持人在和听众连线。
    “喂?喂?听得见吗?要走鸿治路的绕行啊……出了车祸,一个人横穿马路被撞了,交警刚到……堵了几百米……”
    又一辆急救车在急诊门口停住,医生早候着,推床拉下的同时,双方迅速交流着。
    “患者意识模糊,右上腹部有刀刺伤,已做止血、补液和给氧处理。”
    推床被拥着推进去了,护士脚步一顿,回头拉住个人:“快,跟上!”
    她被急诊大厅的白光晃得眼晕,腿是软的,踉踉跄跄地跟着护士,高跟鞋跟拖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嘎啦的声响。
    护士在跟她说话:“他要立刻进行急救,要亲属签字的,你是亲属吗?”
    她勉强听清了,摇头,眼泪也掉下来:“没,不是,我不知道他亲属是谁?怎么办?”
    护士继续道:“他手机在不在你那里?”
    “我没找到他手机。我,我回家,电梯门开了,他进来,求我救他,我,我就打120了。”她用掌心抹去眼泪,“我没找到他手机,我没找到,他会不会死啊?”
    护士斩钉截铁地道:“先报警。”
    推车已经进了急救室,护士追进去,她手脚发软,靠着墙缓了片刻,差点握不住手机。
    冯丽娟是第二次接到警方打来的电话。头一回是几年前,余冉把余伟强告了,警方通知她去协助调查;第二回是现在,对面问她是不是本人,是否是余冉的母亲,她茫然地应了,对方告诉她,余冉在抢救,需要她去签署手术同意书。对方报了虹城城区的医院地址,让她尽快去,说他现在情况很危急。她先是一惊,突然想起余冉从前告诉她的电话诈骗案例,心里警惕着,没有信。
    这种事,联系本人就知道真假,可她没有脸去打他的电话。
    冯丽娟坐在桌旁,心里纠着绕着,手机放在膝上,屏幕里是微信对话框。从那天余冉离开病房之后,他们之间的交流就只剩每月固定时间的转账,她每回都想问他好,可说不出口,每每只能沉默地收了款。
    他的心说软也软,硬起来,也倔得很。
    二十分钟后,那个电话又打来了。
    急救室外零散几人,李月妮扶着冯丽娟到排椅坐下,对穿着警服的人轻声道:“他妈妈来了。”
    警察颔首:“好,你先别走,要做个简单问询。”
    李月妮拿已经湿透的纸巾按了下眼,应了:“不走。”
    她感觉兜里的手机在震,是有电话打进来,手伸进口袋,指尖先碰到冰凉的镂空硬物,眼泪又涌出来——
    余冉的戒指,忘在她这里了。
    李月妮回去才发现,发微信告诉他,没等到他回复,却等来了他妈妈的电话……
    当初留给她的电话,竟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冯丽娟六神无主,李月妮却觉得这是个骗局,安抚她,说他们两个小时前还见过面。
    紧闭的急救室大门和余冉在地下停车场冲她挥手的画面交错着,强烈的不真实感笼住她。
    明明两个小时前还是好好的……
    旁边女孩子在做笔录,衬衫上一团暗红。
    “……电梯到六楼,门开了,他就,就摔进来……”她用袖口按住眼,“他说他没力气了,求我叫救护车……”
    李月妮没敢再听,走开两步,接起电话。
    “纪先生。”
    那头声音沉的:“他母亲到了吗。”
    “嗯。”她点头,差点没压住哭腔,“到了。”
    那头沉默了会儿,才道:“劳烦你,今晚不要走开,我在回来的路上。有什么情况,请你及时通知我。”
    她刚要应,却见急救门开了,匆忙对那头道:“医生出来了。”
    纪肖鹤反应迅速:“开免提。”
    李月妮照做,把手机往口袋一扔,去扶冯丽娟,焦急地叫住脚步匆匆的人。
    “医生,医生,这是他妈妈。”
    “亲属来了?一会儿签个字,先跟你说下情况……”
    两人互相搀着,屏息凝神地听。
    医生不能久留,很快走了。李月妮拿出手机,关了免提,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试探。
    “多谢。”
    纪肖鹤挂了电话。
    深夜的高速公路是漆黑的,路边的景溶在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唯一的声响,是车辆从旁越过的风声。
    “老板,你先休息会儿吧。”
    唐助担忧地瞥了眼后视镜,后座没开灯,只能看见个模糊的人影。副驾座上堆了一箱瓶装罐装咖啡,临时买的,几乎要把便利店的冰箱搬空。最近的航班是明天早晨六点多,私人飞机又要提前报备航线,纪肖鹤等不了,决定让唐助留下做收尾工作,自己驱车赶回虹城。这样的情况,唐助根本不敢让他一个人走,跟他商量着换着开回来。
    近一千四百公里的路程,不眠不休走高速回去都要十几个小时。
    纪肖鹤是急糊涂了。
    刀刺伤、肝破裂、失血性休克、腹腔里都是血……
    这些字眼盘旋着,往他太阳穴上凿。
    他坐立难安,可却偏偏困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困在这望不见首尾的高速公路上,等虹城来的催命符。
    他想起因为饭局而错过的那个视频电话。
    他听到了的,只是晚了两分钟,出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回拨。
    是他警惕心太低,他不该在没拨通后只是回了条信息。
    他错过了他的求救。
    纪肖鹤用拳抵住腹部。胃里翻江倒海,痉挛着,冬天的夜里,冷汗一层一层地渗。
    凌晨五点多,又有来电。
    急救室外只剩三人,冯丽娟、李月妮,还有后半夜赶来的蔓姐。冯丽娟侧躺在排椅上,愣愣地睁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蔓姐没有化妆,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打着电话,声音轻却稳:“……对,帮我盯着,哪里有消息你帮我压住……”
    李月妮走开两步,接起电话:“纪先生。”
    “他还在里面?”
    李月妮轻轻地嗯了声,听见那边风声很大,像是开了车窗。
    “我现在赶最早航班回去,有什么情况,请你微信及时告知我。”
    得了保证,纪肖鹤才挂断电话。
    他们最终没有驱车返回虹城,那样耗时太久,只是赶到临市,订了最早班的飞机。
    此刻下了高速,转道走城内公路去机场。
    冬日昼短夜长,天色还是暗的,路灯顺着路延伸出去,望不见头。
    路上车辆寥寥,街边的早餐店已经开门迎客,门口的笼屉累得老高,白色的汽散在晨风里。一辆环保电动三轮车泊在路肩下,环卫工在扫前天的落叶,腰上系的扬声器里放着一首耳熟的老歌。
    胃里又扭紧了。
    目光所及皆为人世间,而他爱的人,已经在生死线上挣扎了九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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