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悬,光线在树叶的间隙中透成了斑驳陆离的形状。风一吹,碎成了一地的金黄。
    从后院到前厅不过几步路,但是因为沈秦箫时不时出现的磕磕绊绊的情况,众人走得漫长又艰难。
    刘恪言很是奇怪地看了一眼徐行,见徐行只是无能为力地摊摊手,于是复而叹了口气。
    徐行皱眉看着怎么也不要人扶的沈秦箫,回忆起了当年闯荡江湖时的场景。
    ·
    那一年中秋他们在外闯荡没有来得及回家,沈秦箫心血来潮,让店小二提来了一坛酒放在桌子上,虎虎地对徐行说:“咱们试试?”
    “试……试试?”徐行磕巴道:“你怎么想起来喝这个?”
    他爹徐锦亭自小就培养他学着喝酒,但是徐行知道,阿箫可从来都没有喝过。
    沈秦箫怔怔道:“二哥的生辰。”
    “啊……啊?哦……”徐行惊讶后又尴尬地回答:“郭老先生告诉你的吗?”
    “阿行。”沈秦箫定定的看着他:“那是他外公。”
    徐行好像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倒吸了一口圆圆的凉气立刻又把嘴闭上,向沈秦箫使劲点头保证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陪我喝!”
    然后三杯过后就不省人事了,说梦话吵得他根本一夜没睡,把他跟二公子的私房话,小时候两个人干得鸡飞狗跳的熊孩子事儿小秘密以及那晚上在一个什么潭里的……事林林总总听了个囫囵,尴尬地闭上耳朵也不是,睁开眼睛也不是。
    等到第二天徐行照顾着他醒来,就发现沈秦箫跟中了毒似的,身体间歇性地不听使唤。
    过一会儿完全清醒过来,沈秦箫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科考。”
    ·
    徐行收回了凝视沈秦箫微微有些佝偻的脊背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下人已经早早去禀告前厅少庄主已经醒来,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的出现。
    他们在正厅外听见里面一个响如洪钟般的男声说道:“天山奇侠在北方的起义军屡建奇功,确实是振奋人心。”
    沈寒潭回道:“我们在中原也略有耳闻,但不知到底是哪里来的我辈义士,委实让人钦佩。”
    “自薛延陀兵败逃往西南沙陀部,焉耆突厥和黠戛斯仍在太原府与洛阳一带扯大旗,他们倒有些人心不齐的意思,难得是盘踞在长安的鲜卑。北方如今尽数被鲜卑族统治,这其中……”
    顾长河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似笑非笑道:“恐怕还有沈贤侄的功劳啊。”
    沈秦箫等人的脚步顿住了,他们没有听到沈寒潭的接话。徐行与刘恪言一脸惊讶地看向沈秦箫,目光中已经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失望。
    胡狗欺师灭祖残暴血腥,沈秦箫身为皇族,竟然还帮了自己的仇人!
    沈秦箫转过头来对徐行很是抱歉地笑了笑,随即定了定心神,大步上前出现在端坐于正厅的众人面前:“伯父不知,我此次回庄,正是要请您通融一二。”
    “阿箫!”沈寒潭急忙道:“快来拜见你顾伯伯。”
    沈秦箫拱手作揖道:“顾伯伯好,云烟妹子好。”行为举止得体合理,并无一丝不妥。顾云烟连忙低下头,起身敛衽回礼。
    徐行在心中叹了口气,将一直提溜着的心放下来——看来是彻底醒过来了。
    顾长河忙道:“贤侄快快起身。星夜兼程赶回家中,一路辛苦了。”
    无论如何,光着皮相就足以配他的女儿了。
    顾长河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顾云烟,见宝贝女儿正怔怔地看着他,立刻了然于胸——自己此次前来太白山庄,定要促成这门婚事,觅得佳婿。
    沈秦箫客气道:“顾伯伯与云烟妹子从青州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才是辛苦。”
    说完当即坐下,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原来因为没有站在靠椅正中心,他的腰狠狠地撞在了扶手上。
    徐行的双手立刻抓紧了自己的衣襟,在心里咆哮道:“果然还没醒啊!!!!!”
    然而,沈秦箫却不慌不忙道:“想着家中贵客将至不敢怠慢,路途遥远不敢散漫,精神不济,让伯父跟爹娘见笑了。”随即终于在靠椅上坐稳了。
    顾长河微笑着点点头,很是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问道:“不知贤侄方才所说通融一二,所指为何啊?”
    沈秦箫拱手:“伯父在天山根基深厚,已经知道侄儿在天山一带活动。但鲜卑一统北方一事,却另有隐情。侄儿虽然身在西北,却时刻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元兴二年史朝绪暴毙,其五子争夺位置而互相厮杀,以及鲜卑近日来屡次受军队奇袭而节节败退,正有侄儿在其中出一份薄力。”
    顾长河连忙问道:“莫非……那天山奇侠……”
    沈秦箫点头:“正是侄儿的朋友。”
    沈寒潭立刻跟着解释道:“犬子潜入鲜卑皇宫成为鲜卑世子的老师,鲜卑可汗亦十分信任于他,因此长安城内的百姓才免遭屠戮之祸啊。”
    沈秦箫:“爹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您曾派人前往西北暗查,后来却无人回庄一事。”
    沈寒潭:“记得。”
    沈秦箫:“孩儿在天山上找到了其中仅剩的一人赵大勇,正是他后来组织了天山起义军。”
    “他是天微堂下中人!”沈寒潭立刻想起来了,捏紧了拳头黯然道:“原来他们都折在了北方。”
    沈秦箫很是遗憾:“赵叔叔功力尽废,口不能言,此种缘由孩儿日后向您禀告。今日想要请顾伯父帮忙通融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经过这样一出,顾长河已然很是信任这个颇有胆识的年轻人了,因此大手一挥:“贤侄但讲无妨。”
    “我此次从鲜卑皇室离开,曾向那可汗说明来陈州是为手刃一仇家,而这仇家正是北方起义军的领头头目之一。侄儿曾说只要解决了这人,起义大军不攻自破。鲜卑向来自大轻信,因此还望伯父回了青州,放缓攻打长安的节奏,徐徐图之。”
    顾长河:“只要鲜卑不曾出城反扑,这个不难。”
    沈秦箫继续道:“四部中鲜卑与黠戛斯兵力最多,我们可先与朝廷一道集中兵力攻下洛阳。待到大功告成,便可对长安形成合围之势,届时侄儿在城中接应,可一举攻破长安,夺回京城!”
    顾长河赞道:“秦地古来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北两道天堑十分棘手,可东西两侧除了梁河便是平原。万一合围,南方山隘众多,他们只能退守凉关,正好一鼓作气将其赶回北边的不毛之地!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此刻心中已是十分满意了。
    这方法他以前也曾想过,可一来敌人都在家门口不打一下意思意思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长安地势实在险要,若不能牵制住鲜卑的兵马,谋划再多亦是无用。
    可既然有了沈秦箫这一道暗棋做为内应,攻破长安那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吗?
    他又满含嘉许地看了一眼沈秦箫。
    家世显赫却不曾自矜自傲,年纪轻轻还愿抛却纨绔习性深入敌营占得先机,更别说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取得了史朝绪与鲜卑可汗两大枭雄的信任。
    沈秦箫吞咽了一下:“可此法要成……务必须得众人齐心。朝廷如今只守不攻安于自保,江湖上人心不齐终究难成大事。侄儿……侄儿曾在天山听闻去年端阳大会之事,恳请伯父以大局为重鼎力相助,届时侄儿便是葬身长安,也会全力以赴!”
    “阿箫!”
    秦飞霜与沈寒潭急忙开口阻止这听起来就不受人待见的誓言,而沈秦箫不为所动,已然躬身在侧。
    他本意便是想以此事为筹码,来换得孤云堡的支持,因此才早早从天山上下来。单纯一个天山起义军是不够的,那么加上必破长安的谋略,顾长河是不是会多一层考量呢?
    当今各地拥兵自重一盘散沙,根本的原因其实谁心里都清楚。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东梁气数已尽。就算元兴帝还有坐拥天下的想法,但万里江山与黎民百姓也不会答应一个已经放弃了他们的帝王重新成为天下之主。
    谁能在这个乱世上拔得头筹,谁就能成为取李氏宗族而代之,从江湖草莽一跃龙门成为这个天下的新主人。
    沈秦箫一直低着头,恭敬地躬身作揖,他并没有看见顾长河眼睛里闪动的光芒——那是赏识到必须要将他变成自家人的迫切。
    他等了很久,才听见顾长河说:“我老了。这天下总归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沈秦箫心里一颤,暗叫一声“不好”。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夫也不再兜圈子了。”顾长河起身,扶起了始终不曾起身的沈秦箫:“五十年前天虹教被中原武林追杀,发展到如今江湖中人对我们孤云堡仍然心存芥蒂。贤侄提出此法固然令人心动,可未免也太小瞧老夫活得这区区几十年的阅历了。”
    “若是早年,老夫还有与沈贤弟一争之心。可如今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哪儿还有这些妄想。”顾长河笑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们这些老家伙该是退场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拖着身子不肯走,不过就是云烟这一个挂念了。”
    沈秦箫抬起头,看向顾长河八风不动的样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他根本没有一争天下的想法,而是看中了从龙之功的荣华富贵。
    顾长河笑了笑,对着端坐在一旁的顾云烟道:“孩子,你觉得呢?”
    众人看着顾云烟缓缓起身,双手抬至额前向顾长河行了一礼,然后走近已经愣住的沈秦箫,揭开了自己的红面纱。
    一黑一红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对,看起来十分的赏心悦目。
    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季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顾云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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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黑屋里的二哥:阿箫啊,有时候锋芒毕露反而更会激起别人的好胜心,达不到你的目的。藏拙会更好一点,毕竟你那么好,没有人不想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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