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捧着腰,战战兢兢地站在蓝色的瓷砖上。
    赵思体贴入微地弯下腰,雪白的侧脸越压越低。她的食指攥紧,指尖尖在放了鸡血的符纸包上狠狠一弹,弹出薄薄的一层烟灰。
    烟灰散逸,她惊声尖叫,手掌捂在额头上,却挡不住猩红色的鲜血从指缝中流下。
    即便是做戏,她也稍微用力,在额上浅浅划了一道伤。
    此时伤口有些刺痛,眼前一片嫣红,赵思茕茕孑立,心底悲凉得像冬日里枯萎的池塘。
    亲不似亲,爱亦无爱。繁华世间,是不是只有她注定一生踽踽独行?
    那天晚上,赵思一身疲惫,临近半夜才回到家。
    灶台冰冷,腹中饥饿,她随手捡起砧板上的半根黄瓜,犹豫了一秒,轻手轻脚看自己放在水池底下的陶罐。
    陶罐里放着她亲手画下的雪白的破秽符,触手可及,没有一角破损。
    赵思这才放下心,狠狠地嚼着那早已没有一丝水分的黄瓜。
    母亲少芸躺在床上,发出微微的鼾声。
    赵思额上的白色绷带,包得有些夸张。
    她走到母亲的床旁,缓缓蹲下身,轻声说:“妈妈,我受伤了,之后几个月在家休息,陪在你身边哪里都不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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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无可去,逃无可逃。
    赵思心如枯槁,守在四方天地小小的空间里,胆战心惊地担忧着母亲和应先生的交往。
    直到小海和茉莉在朱校长家里看到水晶摆台,顺藤摸瓜找到方达大厦自己的公司。
    万杰打电话给赵思,她躲在厨房的角落小声接听。
    挂了电话转过身那瞬间,却看见少芸正正站在自己身后,深邃的眼眸如一汪黑潭,一句话也没有说。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在银行……恐怕应先生也在劫难逃。”赵思看着小海,轻声说,“应先生出事之后,我想,你们应该迟早会找过来的。”
    而小海和茉莉,的的确确找到了她。
    赵思在最初的无措之后,深深感觉松了一口气。
    她从台阶上站起来,眼前突然黑了一阵,身形微晃了一下,就已经被小海伸手扶住。
    他的身上有最清新的气味,像雨后初霁草木萌新,让人情不自禁地从心底生出些新的盼望。
    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底,四合院里天色黯淡。
    就在赵思住着的最朝北的房间旁边,还有一扇绿色的小门。
    她在门前站定,终于下定决心,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一片黑暗,可是就着门外昏黄的路灯,小海也一眼就看见了床上那个鼓起的身影。
    短短几天没见,少芸圆圆的脸瘦了一大圈,脚上被透明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呆滞地躺在床上。
    那透明胶带像是从来都没有拆下来过,黏性不够就在原本的基础上再缠一圈,层层缠起,像是在脚腕上鼓起巨大的包。
    少芸的胸前穿着精神病院常见的束缚衣,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连整张床都被松紧带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束缚一个重病人。
    本该是白色的束缚衣,胸前却斑驳不堪,残留着粥汤的痕迹。
    屋子里面有一股古怪的臭味,小海的目光扫向少芸身下鼓鼓囊囊的垫子,轻轻抽了一口气。
    饶是心理早有准备,看到这样的情形还是让他心头微颤。
    都说这个世界上最难处理的是爱情。
    可是小海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爱情于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是愿望,是渴求,是认准了一个人,就一定要是她,哪怕错半根发丝都不行。
    可对他来说,最难处理的……是父母恩情。
    八岁之前,在那些难熬的岁月之中,他明明知道反抗是一个选项,明明知道当母亲李巧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地瘫倒在床上,那时的她脆弱得还不如他一个几岁的孩子。
    反抗和杀戮,都可以是他的选项。
    可是身为子女,对父母发自真心的爱和依赖,几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赵思就好像当年的他一样,忍了母亲许多年。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到终于忍不了的那一天,用稚嫩的双手懵懵懂懂落下魂网。
    却没有换得解脱,还是得从头再忍。
    赵思足足忍到少芸险些伤害无辜的应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将亲生母亲像现在这样捆缚在床上。
    少芸望向她的目光,像望着一个该千刀万剐的仇人。小海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伸手撕下少芸嘴上贴着的胶布,最恶毒的诅咒会混着腥臭的口水,直直朝着赵思的脸上吐过去。
    小海的目光落到少芸胸前那些斑驳,想到赵思是如何忍受着母亲的咒骂和责怪,坚持着一勺一勺将粥喂到她的嘴里……
    这几天,在他们找来之前,他难以想象她到底是怎样熬过来的。
    小海的喉头有些憋闷,顿了顿,才回头看着赵思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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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当然是詹台。”他轻声说,“詹台会知道怎么下魂网,让你的母亲彻彻底底地忘记一切纷扰,过上你期待中的平淡生活。”
    赵思猛地抬起头:“不,不要!求你……求你千万不要告诉詹台!”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惨白:“……詹台和阿岚半生都为魂网所累,谈及魂网恨之入骨。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下了魂网,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她的声音尖锐得有些凄厉:“我宁愿死,也不要让詹台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
    小海怜惜地看着赵思,轻轻叹了口气。
    “其实不需要这样。其实可以说的。就算是詹台,也能理解你……”
    赵思的嘴唇咬住了血珠,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小海的安抚没有用,因为将要面对詹台的那个人,不是他。
    茉莉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昏暗的灯光将赵思的身影拉得斜长,脑中却如流光闪过,浮现了二十多年前小海的身影。
    那样瘦弱的孩子,每次见到她时都要用袖子遮住腕上的伤痕。
    即便被李巧打得跪倒在地,他也要将牙关咬得死紧,不愿溢出一丝一毫的痛呼让楼下的她听见。
    爱和关怀,常常隐含某种期待,让身陷其中的人,始终没有办法真正地坦白。
    过去是她之于小海……
    现在,分明是詹台之于赵思。
    如今回想起来,赵思从下魂网开始,所作所为何尝不是为了保护詹台……和他爱的那些人?
    情之一字,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恩情裹挟着恨意,在俗尘凡世中翻滚。
    赵思止住了哭泣,抿起双唇,神色倔强。
    茉莉看着她,脸上却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这是第一次,她在赵思和小海的脸上,看出亲兄妹的痕迹。
    小海也有一瞬间的恍惚,目光在少芸和赵思脸上游移,良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
    “好吧。”他沉声说,“我答应你。”
    赵思抬起头,一瞬不瞬看着小海。
    “不就是下个魂网吗?”小海淡淡地微笑,“不想告诉詹台,就不说了吧。下个魂网这样的小事,我也会。”
    那一瞬间,小海的眸光如星河璀璨,倒映在赵思的眼中,是日后岁月鎏金,永难忘怀的一幕。
    他宽厚的手掌搭在赵思的肩头,胸膛里传来沉稳的心跳,在寂静的四合院夜晚,鼓点一般坚定。
    晚风清凉,吹拂在脸上像流沙划过指缝,安抚了躁动的心。
    在他们到达之前,赵思曾经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语。要怎样去辩白,要怎样去撇清,要怎样让自己的哥哥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要怎样让他们明白,她是在怎样走投无路的情形下,不得不对亲生母亲做出这样的事。
    世人大多奉孝为先。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为人子女,不能善待父母百事顺从,就是最大的不孝,该被千刀万剐钉死在耻辱柱上。
    母亲打死了儿子,只需要一场哭泣,或许还有牢狱里三五年的反省。
    可是儿子若是打死了母亲,却是活该死无葬身之地。
    是谁说生命生来平等?是谁说所有人的尊严都一样值得保护?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父母是天与地,是永不可质疑的真理。
    即便那些屈辱和残忍的过往,在曾经稚嫩的心灵上刻下深可见骨不可磨灭的伤痕,旁人冷眼旁观你的伤痛,还要在你控诉的时候站出来冷冷说出一句。
    “那是你妈,还能害你?”
    真的可以。
    赵思捂住脸,从来也没有想过,当他们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后,会对她说出这样一句话。
    没有怀疑,也没有责怪。
    只有满怀的怜惜,和一句安如磐石的:“放心吧,哥哥会帮你。”
    她眼前是一场难破的死局。
    可是小海敲开了他的门,将她从那阴暗如同耗子洞一样的四方牢笼里拖了出去。
    就像二十多年前,曾经有个短发白裙的女孩子站在宝灵街的樱花树下,将满身伤痕的他自己,从那小小的四方牢笼里拖出来一样。
    生命始终是一场轮回。
    死生脉络如同草蛇灰线,在人生的某一个吉光片羽的瞬间,彻底种下了因果。
    曾经以命相护的那个男孩子,在二十余年历练之后,成为了另外一个人的拯救者。
    茉莉肉身早已成人,却在这一瞬间,突然超脱于外,感受到了曾经的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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