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发现自己一件常服就有七八套版本,而画家的设计却只有一两版。
    他有些奇怪:“为什么我有这么多?”
    李柏奚:“不小心画多了,看哪个都挺好,无法割舍。”
    程平想起他当时在视频通话里展示的那一大堆手稿,又想起经纪人说:“你是他理想的模特。”
    他感觉到李柏奚注视着自己。他回避道:“你不是说要教我画画吗?”
    李柏奚:“哦对,我给你准备了教材。”
    所谓的教材是几张画稿,细看之下,原来是同一张肖像画的不同完成阶段。第一张只起了一个大形,往后是一步步细化的成果。
    程平:“你画的?”
    李柏奚:“嗯,我想了一下,短时间内学会画画不太可能,但你也不是真得会,只需要模仿手势。跟着步骤临摹一遍,应该就差不多了。”
    他指一指立在办公室窗边的画架,递给程平几支笔:“有问题随时问我。”
    其实他大可以把全过程录成视频,让程平自己在家看着学,就不会产生问题。
    但他当然没那么傻。
    程平在窗边临摹,李柏奚自己坐在办公桌后,开着pad画程平。
    阳光从窗口撒进来,室内只有笔尖摩擦声。
    不知过了多久,程平突然问说:“这儿我不太懂。”
    李柏奚精神一振,走过去:“哪儿?”
    程平指了指:“这里为什么颜色这么重?”
    李柏奚:“因为有块骨头,转折强烈。”
    他顺手抽出一张白纸,接过程平手上的笔,给他画了个头骨的局部:“骨头是这么长的。”又涂涂改改,在上面添一层肌肉,“肉是这样。”
    程平:“怪不得你每次给我化妆的时候都会在这里打阴影。”
    李柏奚笑道:“聪明,但也不是每次。如果是硬朗的妆面就打一下,相反也可以把它弱化。”说着拿笔示意,“这样就显得柔和了。”
    程平看着他涂抹:“像给了人第二张脸一样。”
    李柏奚:“要不然怎么说是换脸术呢。”
    程平心中一动,转头看了看李柏奚。
    李柏奚素面朝天,垂眸安静地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巧合,李柏奚近来面对他时总是素颜。
    程平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此时此刻无论自己问什么问题,对方都会说实话。
    于是他真的问出口了:“我是不是格外给你灵感?”
    李伯奚愣了一下:“是。”
    程平:“为什么?”
    李柏奚自己心里也在问:对呀,为什么呢。他给影视界大大小小无数的咖化过妆,其中不乏顶级美人,但是为什么至今唯有一个程平,如此激发他的创作欲?
    李柏奚缓缓说:“很多人在我化妆之前,就已经顶着另一层脸了,但你没有。你的脸……特别干净,所有表情都是诚实展现。我以前不知道神采飞扬是什么意思,遇到你才理解。”
    像会发光。
    程平也愣住了。
    他心想:这算告白吗?
    结果李柏奚忍俊不禁:“就像现在这样。”
    程平下意识想找面镜子。
    李柏奚举起手机屏幕,给他照着。
    程平:“……”自己真的每句话都写在脸上?
    “每句话都写在脸上”,这属性在对方嘴里也能吹出朵花来。
    程平无法说服自己为之不快。他在对方专注的目光里快要蒸发成水汽了。尽管,他明白,李柏奚说的每个字,都在应证经纪人的预言。
    程平依稀听见自己问:“那你喜欢的是我,还是我的脸?等到这张脸老了,变了,你会去哪儿?”
    直到李柏奚柔软温热的嘴唇贴近过来,他昏沉地闭上眼睛,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问出口。
    那是弘的台词,不是他的。
    他感到对方拥住了他,于是更紧地回抱过去。
    第37章
    鹤伞大部分镜头还是在美国拍,最后才会去巴黎补上少量实拍镜头。
    程平进组时带了个生活助理,还有个随身翻译兼口语教练。经纪人也跟了过来,打算陪他在剧组待一阵子,确定一切顺利后再离开。
    教练是个会说中文的美国女孩,进组第一天,吃早餐时就说:“以你现在的水平,台词还是有点问题,演技都会打折扣。我强烈建议你抓住一切机会,跟所有剧组成员尬聊,疯狂听、疯狂说。”
    程平:“……会不会太尬了。”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结结巴巴、对方努力听懂的画面,开始脚趾抓地。
    教练:“怕丢脸?我跟你讲,学语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不要这张脸!想当初我学中文,脸都丢到太平洋里被水冲走啦!”
    程平:“。”
    教练一指餐厅门口:“让我们看看你的决心,从导演开始。”
    导演刚走进来,身边还跟着个李柏奚,俩人正讨论着什么。
    李柏奚比程平早来半个月,久别重逢,未语先笑:“早。”
    导演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了程平,打了声招呼:“太棒了,我能看出你的减重成果。”
    程平张一张嘴。他实在不想当着李柏奚的面露怯。
    教练在一旁用中文悄声鼓励他:“不要脸!”
    李柏奚:“?”
    程平一咬牙,努力在脑内搜寻词汇:“我……当了一个月的素食主义者。”
    他挤出来了!
    导演面露欣赏,捧场道:“天呐,肯定很艰难。”
    他原本对程平最大的疑虑就是台词,此刻见对方如此敬业,一开口进步明显,顿时信心大增。
    程平长出一口气。
    他知道教练是对的,想在短期内改善口语,唯一的方式就是豁出脸皮。
    于是开拍第一天,李柏奚发现,记忆里那个不合群的小刺头,变成了一只满组乱飞的花蝴蝶。
    程平跟摄影聊天气,跟场记聊晚餐,跟群演聊家乡。来者不拒,满脸诚恳,说到忘词处还会努力比划。
    剧组成员纷纷表示没见过这么热切的社交达人。
    李柏奚趁着补妆时问他:“这是哪一出?”
    程平双目无神:“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李柏奚听懂了,失笑:“我还以为你突然转性了呢。”
    他默默观察了几天,发现只有两个人逃过了程平的魔爪。
    一个是出演画家的那位文艺片男神。此人名叫埃尔伯特,长着一双忧郁的碧眼,自带封闭而疏离的贵族气质,一看就不是能跟同事打成一片的人。
    自从看过剧本里俩人的亲密对手戏,再一见埃尔伯特那张俊脸,李柏奚心里就埋了根刺。
    程平:“他呀,聊不起来。说三句答一句,那假笑,一看就是老装x犯了。”
    李柏奚虚情假意道:“也许只是内向。”
    看来明天做造型时不用给他弄丑了,李柏奚心里发了慈悲。
    另一个被程平绕开的就是那副导演了。
    按理来说,电影都开拍了,副导演在选角上的私心也就不存在了。他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都只是混口饭吃,没啥好过不去的。
    但是偏偏人家就是看他不爽。
    副导演在工作上跟程平交集不多,但只要遇上了,就没好事发生。
    他总是装作听不懂程平的英语,微笑着重复“抱歉请再说一遍”。
    如果由他负责带演员去某地,他就会在半路找理由走开,只给程平指一个方向,这方向还多半是错的。
    如此种种,单拎出来都不是什么大错漏,算准了程平无法跟他较真。
    程平对此人扑面而来的恶意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知道的是,副导演在跟剧组的女场记约炮。
    每当程平跟场记尬聊练口语时,边上角落里都站着一个表情阴郁的副导演。
    副导演为此责备过场记,却被她狠狠嘲笑了一番。作为报复,她更殷勤地撩拨程平给他看。
    于是程平在毫不知情时成了工具人,又成了眼中钉。
    这副导演是导演的老跟班了,跟着混了无数剧组,深得导演信任。他知道程平为难不了自己,所以行事愈发嚣张。
    程平只恨人在异国他乡,语言又没学好,想抓着人对喷都没底气,只能咬牙忍着。
    这一天,剧组终于等到了理想的阴雨天气,临时调整日程表,决定拍摄弘的母亲的葬礼。
    葬礼很简陋,女人生前职业不体面,导致仅存的亲戚都拒绝出席。所以只有画家帮着弘安葬她。
    此时的画家已经靠着一幅弘的肖像画一夜成名,正在努力挤进名流。他是悲伤的,也是满足的,因为弘失去了母亲,切断了与这世界的最后一道血脉联系,从此只能投入自己的庇护。他拿手帕擦擦眼泪,颇为郑重地接下了保护者的角色。
    而弘,只是一语不发,木然地注视着棺椁入土。
    或许是因为拍着文艺片,导演给程平的指示相当抽象:“你脸上的悲伤太实了,像是一个幸福的人乍逢变故。但一个饱受摧残的少年,不会这样表达绝望,他的表情应该比云更轻。”
    程平想不出比云更轻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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