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们同榻而眠,明明隔着最近的距离,却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水。
    往后的日子,凌萝再不同他提什么拒回咸阳之事,态度比从前和顺了许多,虽然有时候周遭都快冒出火星子,可每每嬴政见她这无辜模样,再大的火也无处可撒。
    十几日后,马车顺利抵达咸阳城,才入了宫门,嬴政便命人送她回了萝清宫,自己却是头也没回的跑去了凌霄殿。
    那前来接应的宫人们见原本被秦王处死的绫罗夫人突然回来,虽心中疑惑,可却一个个也只是憋闷在心中不敢表露出来,只到了萝清宫前便毕恭毕敬退下。
    许久不见,这萝清宫倒是没有什么变化,除了院子里那颗大槐树叶子落了,院子里的花也枯了,一切好像都如常。只是望着这数月没有见的萝清宫,凌萝却一时恍惚,许是在外飘零几月,住过朴素的驿馆,睡过简陋的木屋,如今见着这高墙大院,竟是徒然生出许多陌生感来。
    里面的人听到风声便火速出来,看见他披着一件黑斗篷立在槐树边发呆,一个个皆红了眼。
    “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月岚红着眼睛道:“我就说大王不会如此狠心,如今见您回来,我们也算是放下心了。”
    凌萝被他们像供菩萨一样的搀扶进去,这才终于开口道:“你们不必如此,弄的我都不知如何走路了。”
    几人笑了笑,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夫人在外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可有受苦?”
    凌萝一时不知从何答起,转头看见驻在一旁的沐雪,道:“月青,月岚,你们先出去片刻,我有些话要同沐雪说。”
    “夫人当真是偏心,我们都一起侍候夫人的,您这一回来就只要同沐雪说话。”
    虽是抱怨着,可转头又笑嘻嘻道:“那夫人先休息着,我和姐姐这就去为夫人准备些吃食。”
    凌萝笑了笑,就当是默认,见那扇门终于合上,这才转头看向沐雪。
    沐雪在一旁傻愣愣半天,猛地扑到她腿边,那泪珠子愣是止不住的往下落。
    凌萝只当她是受了委屈,伸手在她背上轻抚,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大王可有为难你?”
    沐雪哭了许久,才抽抽噎噎道:“我……我这不是因为这个才哭……我……是……担心……担心你。”
    见她说话都说不完整,凌萝也干脆不问她,只在一旁为她顺气。
    沐雪发泄完了,心中委屈也哭出来了,这才说道:“那日大公子哭着被人带了过来,我们隐隐就觉察到不对,后来问过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后来大王也过来了,就在这屋子里,摔了好些东西,我们哪敢多言……”
    她说着,好像是突然想起来那日的事情,语气里竟是有些后怕,“后来大王单独找我问话,我不敢隐瞒,便将你的身份都一一说了,大王要处罚我,也多亏月青月岚冒死求情。”
    沐雪向来是惧怕嬴政的,她说这话时,凌萝也隐约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绝望,不自觉的就多了几分同情来。
    “我们以为你真的被大王处死了,可后来大王又要我们每日里打扫,却也不将我们派去别处,我们想问,却也不敢在大王面前多嘴。”
    “你说这宫里本来便无趣,你若走了,我守在这里也没意思,倒不如干脆同你一起去了也罢!”
    凌萝叹了一声,只随意看了看,便果真见这殿内干净无尘,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可别胡说,能活着多好。”
    沐雪红着眼道:“那你当时又为何要如此?”
    她的视线落在她肚子上,“你都有了大王骨肉了,大王再如何生气,总也不会拿自己亲生骨肉撒气,你当日若是跟大王说了此事,也不会……”
    她说到此处,又是哽咽难当。
    本是一番重逢叙旧的话,也没顾及着太多,可偏偏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她方才那番话,又让凌萝想起来自己在邺城时的经历,想到自己又为何重新回了这里,心中那处的伤疤又无端裂开,搅得人心痛难忍。
    凌萝叹息一声,笑道:“既是要经历一遭的,躲也躲不过。”
    沐雪点头,笑道:“你如今又回来了,往后便好了。”
    凌萝只轻轻点了点头,却也没再说下去,正是沉默间,忽然听得一旁传来咕咕几声,凌萝一怔,问她:“绿油油你们也一直饲养着呢?”
    “可不是……”沐雪笑了笑,扶着她起来:“每日都给它喂食,哪一日都不曾漏掉,它都被我们喂胖了。”
    两人走到窗台处,那一旁挂着一个鸟笼,绿油油听到有人靠近,正斜着脑袋看着这边。
    这鸟跟着她许久都学精了,但凡听到屋子里有人说话便咕咕叫唤,就像知道这样便有人会给它喂食一般。如今看它,身子胖了一圈,那红色的爪子也颇有肉感,看来这些日子过得却是不错。
    凌萝将鸟笼打开,将它拿了出来,它倒是识时务,被人攥在手里也不挣扎,只用它那惹眼的绿嘴啄着她手背。
    “真实只蠢鸟。”
    凌萝叹息了一声,走到窗边,让沐雪将窗户推开了些,便将手伸到窗外,只轻轻一抬手臂,便将绿油油给放了出去。
    “它许久都未往外边跑了,如今要送信,怕是路都不记得了。”
    沐雪调侃了一句,见凌萝依然望着窗外,又道:“不过它也机灵,这种事情怕是也为难不了它。”
    凌萝望着绿油油飞出去的方向,笑道:“它如今自由了,倒也用不着它送信,希望它出去了能过得逍遥自在些。”
    “你将它放走了?”沐雪讶异:“它挺有趣的,这般放它走了我们还挺舍不得,月岚可喜欢逗它了,她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该如何失落。”
    “以后会习惯的。”凌萝道:“如今它主人也不在,也无需它送信,与其将它关起来观赏,倒不如让它出去转转,它本就不该被圈起来。”
    她叹了一声,正回身时,见着殿门不知何时开了,此刻门边正站了一人,正一脸阴郁的看着这边,显然方才那些话,他该听到都听了去。
    沐雪见罢,匆匆过去行礼,见人往里面走去,又轻轻的关了殿门,只是门才合上,便听里面凌萝恭敬且又疏离的行礼:“见过大王。”
    嬴政瞥了一眼她身旁空荡荡的鸟笼,沉声道:“养得好好的,做什么放了?”
    也许是错觉,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竟有一丝落寞。
    凌萝慌忙甩开这有些诧异的想法,应道:“它的主人本就不要它了,这深宫院墙,今日它不飞出去,此生怕是再没机会出去了。”
    那人闻言一愣,一双狭长的眼里情绪汹涌,他定定望着她,道:“你又何曾知道它主人不要它了?”
    凌萝慌忙收回视线,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才走至案台边,便听他又说道:“寡人方才想起一事,特意过来拿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凌萝脚步一顿。
    只听身后那人正靠近,“生辰那日,你要送与寡人的东西。”
    原来是这个……
    凌萝不禁苦笑。那段时间她确实精心为他准备了生辰礼,若不是那日突发意外,那东西多半也是送出去了,那时她一心炽热,如今再听他说起这生辰礼,却早也没了那时的心情。
    那隐藏在心里的伤疤本已结痂,却在他重新出现的那一刻,重新被揭开,如今他又提起那事,凌萝也有些想要逃避的意思:“我不记得了。”
    “你曾经说过的话,却总也不记得。”
    那人轻飘飘的说了一声,却让凌萝瞬间眼红,她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那大王呢?大王当日说的惊喜,难道就是李大人送过去的一壶鸩酒吗?”
    如今两人该闹的都闹过,也不差这一句两句,凌萝这一开口,也没顾及许多,或是太久的压抑,这一番话说出来,几近嘶吼。
    身后安静了片刻,忽然,那人走到她面前,一双眼睛捕捉住她闪躲的视线,他面色沉沉,语气里透着些愠怒:“当日你一人舌战赵国七公子,当真是威风至极,你以一人之力将寡人所有的安排全部打乱,那时有的勇气,却怎就不敢同寡人说一句实话?”
    凌萝望着他,心头情绪乱作一团,半晌才悻悻低头,“我不是没想过要同大王说出真相……”
    “罢了……过去的事情就休要再提。”
    嬴政说罢,突然将人背过身,从身后拥住她,一手顺着她宽大的斗篷摸上隆起的腹部,低低唤道:“绫罗。”
    只简单两字,却教人像被定住了一般不能动弹。
    凌萝耳边回旋着他方才唤道这一声,只觉像是突然陷入梦境,虽说她曾幻想过无数次这人对着她喊这个名字,可如今真正听到,却是始终不肯相信这简单的两个字中,会有从前那般深情。
    她轻轻挣了几下,没挣开,便干脆任他搂着,感受着那人鼻息扑在耳畔,身子僵硬,思虑了许久,才问他:“大王特意去邺城,果真是因为当日城墙之上,墨玄同袁游将军的话吗?”
    那人一愣,手停在她腹部,半晌才道:“寡人的骨血,自然不能让他在外颠沛流离。”
    “大王其实不必如此。”凌萝抓住他乱动的手,道:“我既然都回来了,便没人再亏待他,大王国事缠身,断不可为了这些小事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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