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容慈霭,对他显然是敬重,说:“这位将军,你的伤还得养了两天,别着急动。”
    这里是青州,威平候的名声传得很广,这种小地方的更是将其奉之为神,这两人认为他能和钟家世子是好友,身份自然不简单。
    缺角的案桌有几两银子,是李煦给的,这对老夫妇开始不想要,他便说这是借宿费,不要的话,他们也不好住,这两人就收了起来。
    李煦的视线看向老汉手里那个香囊,沉声开口道:“多谢老人家提醒,但我不想别人动我的东西。”
    那老汉是村里的老大夫了,虽是暴脾气,听到这话却也没生气。
    他把香囊放到李煦枕边,又拄拐杖坐到一旁,说:“老朽姓蒋,村里人都称句老蒋,将军这香囊戴得是不是有几年了?里面的药不太像将军用的,药性也快散了,老朽茅草屋破旧,但也有些养身的药,便自作主张给将军换上了。”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药香,角落也有人晒药的架子,歪歪扭扭。老蒋大夫腿脚不便,但人很精神。
    李煦皱了皱眉。
    “多谢蒋大夫救命之恩,但有人和我说过不许动里面的东西,她还会要回去。”
    “里面的药都要坏了,没用了,”老蒋摇头说,“再说将军带这种女儿家玩意,若是被人发现,会掉面子。”
    窗外吹的风呼呼响,今天的风没前几天大,但天气要冻人些。
    李煦把香囊拿在手中,以为他说男人不该戴这种,便放进被子里,脸色稳重,道:“蒋大夫所言我知道,但这是我妻子所赠,我只会高兴,不会觉得失面子。”
    他面上不带任何羞耻之色,老蒋大夫只道他和妻子感情深,便没深究,跟他谈起今天的事:“将军可知老朽今天为什么会相信你们?”
    李煦被这夫妇两个送过来时,听他们说了不止一次跟过威平候,再结合他们看到那帮人时的反应,也不难猜。
    但他还是先顿了一下,问一句:“那帮人也是青州的?”
    老蒋大夫摇了摇头说:“他们手上所用的武器确实来自青州军营,身上穿的衣服也来自青州,但有几人身上衣着有误,所用系带颜色都相近,但带中纹路不属于青军,大抵是以为这不重要,自己胡乱弄上的。卢将军底下治军严格,处处要求精细,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卢将军在李煦出发前才得到钟华甄的消息,他就算别有心思,也来不及。益州知道李煦出来的人不多,都是值得信的心腹,能在这种时候动这般大手笔,一定是早有打算。
    “大抵是我惹的仇家,”李煦缓缓开口说,“蒋大夫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我明早就必须离开,望蒋大夫能给我开些快速治伤的药。”
    昭王在里面插一脚的可能性很大,但青州也确实有嫌隙,钟华甄是钟家世子,底下人就算胆子再大,也不会敢向她动手。
    可她现在是女子身份,若真的有人有异心,她现在最危险,他不放心。
    老蒋大夫坐在凳子上,拐杖还搭在手边,笑问李煦一句:“想回去看媳妇?你家的是公子还是千金?今年应该有几岁了吧?”
    涉及到钟华甄的事李煦总要谨慎两分,他觉得奇怪,不知道这老大夫问这种做什么。
    李煦还不至于在旁人面前失冷静,只道:“我妻子尚未为我生下一儿半女,但我们打算生四个孩子,到时承欢膝下,热闹非凡。”
    火堆里的柴火燃得不大,火光刚刚好取暖,如果不是屋顶一角漏了风,会比现在要暖和。
    钟府那孩子到底是不是钟华甄的还不一定,反正他要和钟华甄生四个。
    这间茅屋不大,围在火堆旁的骑兵也听得到他们在说什么,听到李煦说要四个孩子时,都腹诽一句宫中连半个妃子都没有。
    老蒋大夫愣了愣,以为他的孩子是中途流掉了,歉疚回道:“我见你随身带香囊,里边装几年前的养胎药,还以为你家夫人生了,是老朽嘴笨,将军不要介怀。”
    李煦的手突然一僵,他眼睛猛地盯住这大夫。
    李煦派出去查那孩子下落的暗卫还没传消息回来,他现在也只知道钟家有个几岁的孩子。
    几个骑兵互相看一眼,面面相觑,没想到这是安胎药。李煦早年随身戴香囊是真的,后来掉过一次,就没怎么再见他戴身上。
    暗淡的烛光称出李煦面色的冷硬,他慢慢开口:“你说这是什么药?”
    老蒋大夫奇怪问:“将军不知道?那这是谁送的?不过这对身体无碍,你倒用不着担心。”
    第93章
    李煦上一刻还在想是谁派人来刺杀他, 下一刻就听到香囊里装的是养胎药,直接就蒙了。
    太过突然,毫无防备。
    他派来青州查探的暗卫至今没传回过消息, 不知道查哪去了。
    李煦从小便视钟华甄为自己人, 连她同外人交朋友都气得发狂,更何况是别人碰她?恨不得把她锁在自己手上, 哪都不让她去。
    但等他慢慢回过神后, 便突然开始生气。他脑子素来转得快,立即就回想起从前钟华甄不断朝他要这东西。
    她在离京前身子未显,如果那时就怀有身孕, 孩子会是谁的,不言而喻。
    可她居然问他生了别人的孩子怎么办?
    老蒋大夫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但看他身上的低沉气压, 便知道他心情颇有不好。
    李煦脸色很淡,开口道:“望蒋大夫能把刚才香囊里的药收拾一份给我,我有战事在身,在这里歇息不久,明早怕得早些离去。”
    “那药虽是坏了, 但老朽也替将军你包了起来,将军不用担心,”蒋老大夫摇头说, “将军也不必急着用药, 等早上起来再换新的, 现在天色已晚, 将军还受着伤,最好不要乱动。”
    蒋老汉知道李煦的伤怎么样,劝了两句就让自家婆子去拿家里备用的棉被出来,让他们先凑活一夜。
    李煦借住别人家,身上还有伤,也只能听他们的,他肚子现在还缠圈白布,痒痒的,也就是他皮糙肉厚,要不然得伤筋动骨。
    这两人有一双儿女,儿子出门行商,女儿嫁去邻村,都有几年没回来,茅草屋不算大,但挤挤也够了。
    李煦根本睡不着,大半夜时,月亮高挂在天上,皎洁月光铺满雪地,他越想却越觉心跳加快,脑子总是会不自然冒出一种感觉,这养胎药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大夫年纪大记错了?
    又或者万一这孩子并不存在呢?一切只是侍卫查错错又怎么办?
    钟华甄现在应该已经回到钟府,他心里的想法也杂乱无章起来,他们约过不瞒对方,可她瞒了他不止一次,连李肇她都敢帮,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
    李煦急得都想直接奔到钟府去质问钟华甄,她在东顷山那年到底做过什么?孩子是真是假?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一切问题都得不到回答,寂静的夜晚只有风声在呼啸,李煦突然一些细微怪异的响动,有股淡淡的烧焦味从外面传进来。
    大手慢慢伸向旁边的剑,他眸色发冷,坐了起来,又披上外袍穿鞋起身,立即去叫醒旁边这对夫妇,让他们立即从后门逃,稍后又把受伤的骑兵都摇醒。
    外边火已经开始燃起来,是追兵到了。
    那蒋老汉也不是头次见这种阵仗,他拄起拐杖没有走,而是急匆匆去翻自己珍藏的医书。
    这茅草屋本就窄,没一会儿就烧了起来,外面响起打斗声。
    蒋老大夫被呛出几声,只能把医书塞李煦怀里,连忙跟李煦说一声:“这是我行医多年所收集的孤本医书,你把它们带走,离这不远处是后山,那边林子多,抓人困难,你们赶紧往那边走吧,我们两个老人命没将军重要,不用管我们。”
    李煦也算是服了青州的百姓,他径直把书卷起塞进怀中,背起蒋老大夫,让另一人背起老妇人,冲出火场,一出去外面便有暗卫持刀而来,总共有十多人。
    他抬手用剑挡住,将人逼退,又把蒋老大夫推给旁边一个骑兵,让他们带人往后山先逃。
    火星噼里啪啦四处溅,李煦无意连累他人,手中的剑杀了两个人后,到藏马的田地里驾马便直接离开,那群人果真追了上来。
    他的腹部隐隐浸出血迹,医书都沾染上血气。
    李煦跑到一处山林附近突然察觉到马的异常,那帮人给马下毒了!
    他当机立断停下来,下马之后让马继续跑。
    月光如水,拉长人影,诗情画意的场景,在此时格为不妙。他避开容易留下痕迹的地方,手撑着树往上走,额头有层薄汗。
    一半是刚才热出来,另一半是疼的,那老大夫的药根本没有什么止疼效果。
    李煦才走没几步,就听到后面追兵的马蹄声,而前方则突然传来一句马匹痛苦的嘶吼,他背靠树木阴暗处,遮住自己身形,两方人汇集,领头人问:“跑了?”
    “应该就在附近。”
    为防村子里的人发现异常,他们给马下了慢性毒,给了李煦离开的机会,他就算想走也走不远。
    领头人的视线环顾四周,沉声道:“搜山,活捉。若是让他跑了,大家都活不了!”
    这附近林子多,地上的雪虽然已经没多厚,但现在还没完全化,稍有动静就能发现。
    那群人握刀下马,李煦捂住肚子,硬朗的面孔藏于阴暗之中看不太清楚,他的手紧握剑柄,在冷静计算自己离开的几率大不大。
    这群人和刚才在陡坡埋伏的刺客不像是一伙,一个要杀他,一个要活捉,无论如何,都代表他的行踪被泄露。
    李煦微眯起眼睛,想到了汪溢。那天出城是借他的手,而他还在想钟府那孩子怎么回事,没防备过汪溢是否会派人跟踪。
    当这群人快要搜到李煦时,李煦手上那把锋利的剑也慢慢蓄势,突然之间,底下传来紧张的声音,有人慌忙道:“怎么办?卢将军的人来了!”
    李煦一顿,青州的将领卢窟,因钟华甄留在京城而暂替威平候掌管手上兵力,对青州忠心耿耿。
    他没有太大的动静,微挪身体打算观察下方情况,树上的雪突然掉了块下来,李煦暗道不好。
    李煦往后退步抽身,牵扯到伤口,有人发现异常,立即握刀直直砍向他手臂。
    ……
    第二天清晨,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钟华甄便慢慢睁开了眼。
    长公主守在她在身边,一夜没睡,见她醒来就立即去外边叫大夫。
    钟华甄浑身都是疲倦的,就好像紧绷了许久的身体突然断弦一样,万大夫给她诊脉,罗嬷嬷给她垫枕头端汤药,一阵忙碌。
    小七睡在旁边小床,他小脸粉嫩,睫毛又浓又长,手轻轻蜷缩,放在耳边,罗嬷嬷去看他一眼,又小心翼翼关上幔帐。
    现在明明还没回暖,钟华甄的后背却出了汗,她咳出两声,以为自己是忧心过度。
    长公主连忙给她盖住被子,“你昨天有点发烧,待会让人备热水洗个澡。”
    她柔和的长发垂在胸前,握住长公主的手腕问:“母亲,卢将军那里有消息传来吗?”
    长公主手一顿,她看向钟华甄的肚子,迟疑道:“那边来了消息,和我说没找到。”
    钟华甄背靠枕头,手慢慢放开她。
    李煦一直以来都都处于危险之中,他自己识得轻重,钟华甄轻呼口气,皙白双手相握,看到长公主的动作,知道她还是不喜欢李煦,岔开话题道:“母亲还在想小七?不用担心,我不打算把孩子身份告诉他,只是想让小七见见他,小七快三岁了。”
    “我不是想这个,”长公主犹豫,“非我想逼你,你父亲情况特殊,必须有个子嗣继承,小七不能认李煦为父亲,见他一面,准许也行。”
    钟华甄没想到长公主竟然会应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那母亲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顿了顿,说:“你有了身孕,已经快两个月。”
    她这几个月一直在外面,被谁给护着,孩子又是谁的,长公主心知肚明。
    钟华甄呆在原地发愣,过了会儿才惊得说出一句不可能,她每次都喝药,身体没有半点感觉。
    万大夫在旁说:“世子受惊,需好好静养,这些时日最好不要出门,等以后天好了再出去走走好。”
    她的手攥紧锦被,有些慌张,“母亲,我……”
    “没事,”长公主眼眶微酸,她拿帕子擦眼泪,“你好好的就行,母亲不会再管你。”
    长公主已经为钟华甄的死哭了好几个月,也想明白了,万事不如顺心好,没必要再拘泥,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活着就好。
    钟华甄稍有愕然,上次怀小七的时候长公主大发雷霆,她还以为自己又要被长公主说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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