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剩下我和外婆二人,我不作声,外婆不自然地看杂志,空气中只回盪着纸张翻掀的声音,还有露天阳台外空气流动的声音。
    我咽一下口水,开口问:「外婆你可以说说妈妈小时候的事吗?」
    「没什么好说的。」她继续看着杂志,答得敷洐。
    「随便说什么都可以啦,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普普通通,不记得了。」
    「她小时候都是这么安静的吗?我见她平时都窝在自己房间里。」
    「不知道。」
    「啊,她以前有个外号叫『小妖精』,你有听说过吗?」
    「没印象。」
    我就这样不停拋开一个又一个疑问,而外婆则全盘退回来般,给出一些无意义的答案,不由得令人沮丧。
    外婆真是一个很难攻略的角色啊,她隻口不提妈妈小时候的事。
    眼见外婆的脸色愈来愈不耐烦,我只好乖乖合上嘴巴。
    气氛瞬间寧静得令人浑身不自在。
    外婆不时转过身看看后面的楼梯,那是通往房间的通道。
    我们两个都同时坐立不安。
    可恶的外公你什么时候敢出来啊。
    于是我主动说:「啊,我忘了跟朋友约好去对方家打游戏,那我就不留下吃晚餐了。」
    我站起身,食指搔搔脸颊,脸上一阵赧然:「下月我和妈妈过来吃饭,还有,不要告诉妈妈我来过......」
    外婆眼睛盯着杂志说:「这种无聊的事谁会跟她说,你呀,都快成年了,就别跟你妈闹别扭......」
    「啊,我没跟妈妈吵架啦。」我摆摆手。
    外婆终于抬起头,疑惑地望向我。
    「莉莉要出去啦。」她衝着梯间喊道。
    不一会,零碎的啪嗒声响从楼上传下来,外公笑嘻嘻地回到大厅。
    「刚才找不到想喝的那包茶叶,莉莉,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吗?」
    「不用了,约了朋友。」
    「我送你去地铁站。」
    我和外婆不约而同地盯着外公。
    以往是外婆送我到门口,外公从来没有送我到铁路站的习惯。
    「外面天气冷,走过去多辛苦啊,正好我好久没碰我的宝贝,给莉莉坐一坐。」
    他二话不说捉起我的手腕往外走。
    我很少坐外公的车,他那辆雪铁龙古董车至今也保存得很新净,不见一丝杂尘,可以看得出他很宝贝那台车。
    跟着他上车的那刻,里面各种的指针形仪錶和沙发般设计的座椅,彷彿坐上一台时光机,回到自己出生前的过去,开啟一段旅程。
    外公啟动引擎,把车开得很慢,像在拖长送我到铁路站的时间。
    「外公作贼心虚。」我嘀咕。
    「你妈妈怎么了?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只是......」
    「莉莉,你了解亲情是什么吗?」外公忽然敛起笑意,认真地问道。
    「啊?」
    「亲情,不是一段路途,而是一种牵掛。」
    我眨眨眼,惘然若失地看着外公眼角的细纹,印上许多过去。
    一条条皱纹往上拉扯,显得更深,我见到外公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意:「那是你妈妈曾经对我和你外婆说的话。」
    「当年她未婚怀孕,不管我们怎么反对,她都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我提出要不我和外婆当你的监护人,放我们这边照顾,都被她一一拒绝,到最后,她毅然说出这句话。」
    亲情不是一段路途,而是一种牵掛。我心里反覆唸着这句话。
    外公继续道:「正因为这句话,我作为父亲也瞬间语塞,老实说,这些年来,我感受不到你妈妈有没有当我们是亲人,唯独那一次,她用隐晦的方式表达了她对亲情的态度。」
    「那次之后,她继续像你外婆说的一样,锁起自己的心,你妈妈的性格一向如此,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你明白吗?」
    我犹豫地点了点头。
    「要了解一个人的过去,你或许明白什么事造就了现在的她,但也不过是知道而已,并不能改变过去或将来,这样的你,仍然想探索吗?」
    我想探索什么呢?忽然间我也疑惑起来。
    「你的妈妈,就像一朵带刺的蔷薇,蔷薇看似美丽诱人,却暗藏伤人的刺,触碰得愈深,就会令自己伤痕累累,所以,追随真相的人,既可能被疗癒,也可能被伤害,莉莉,你想清楚了吗?」
    「外公你说得有点沉重哦。」
    「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像打开潘朵拉盒子,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外公停下车子,深深地望向我。
    我咬咬下唇,坚决地对上他的视线:「我想了解妈妈,想知道把我生下来的她,经验过什么。」
    外公沉吟,最后咧嘴一笑:「那就不要气馁,全力去追寻答案吧,即使看见那千苍百孔的人生,你仍能抱着那份觉悟追随到底,是吗?」
    「怎么你说得愈来愈夸张似的。」
    「外公我啊,当年风流,未曾好好看着你妈妈,即使作为她父亲,其实知道的也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多,很可能只是表皮那一层,内里还有一层层的真相未被揭开,我不是没有试探过,只是还未摸到底就退缩了,也许,是因为外公潜意识没有那份勇气吧。」
    我惊讶:「即使是你和外婆也不清楚妈妈吗?」
    「我说过,要了解一个人的往昔并不是闹着玩的,愈是了解,可能发现真相往往不是你想像中那么美好,我眼中见到的她,只是九牛一毛,其他人也是,所以才成为了她现今的模样。」
    外公想起当年长着一副清丽动人的脸,一阵叹息。
    「都过去了,谁也无法挽回。」
    他从口袋摸出一封信。
    「这个我找了很久。」
    我拿起信封,上面显然是小孩子的笔跡。
    「这是谁写的?」
    外公指指信封背面:「你看看这里。」
    我翻过一看,是一家孤儿院地址。
    「你妈妈会定期捐钱助养孤儿院的小孩,那些孩子会写信给她,已经很久一段时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语重心长道:「这是你妈妈童年的起点,想了解她,就从她最初的地方着手吧。」
    「原来刚才你去房间是为了找这个。」我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错怪他了。
    外公嘻嘻笑道:「接下来靠你自己了,想去,还是不去,全由你作主,当然,外公不希望你半途而废,但不知道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已成过去啦。」
    我握紧手中的信封,纸张乾涩的触感在手心流入胸腔,升起一阵不明的温热。
    我似乎捉到了妈妈过去的第二块地图。
    接下来,会继续发掘出更多的碎片,等待我一块块地凑整拼合。
    等待我的成品,会是一幅美丽的山水吗?
    「对了外公,我跟妈妈长得像吗?」
    外公先是一怔,最后点点头。
    「我在茶会上听那些叔叔阿姨说她当年长得比我漂亮多了。」
    他失神地看着我一会,然后道:「你和悠希确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都不同,至于你妈妈......」
    他露出缅怀又惋惜的笑容:「大概是那种不经意的一举手一投足却令人想回看的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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