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半晌后,谢九桢才开口说了一句,话题戛然而止,似乎不打算在继续多说。
    他摆了摆手,示意晏映去看书,可是等了很久那人都没动弹,谢九桢抬头,就见她攥着袖口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
    “怎么了?”
    “先生……”晏映看着他,捏着袖子的手指都泛白了,“我明日,可不可以,请一日的假?”
    原来是要请假。
    谢九桢不知为何,心头一空,脸上却毫无表情:“为什么?”
    实在是这几日没得空闲休息,她觉得头昏脑胀,快要支撑不住了,但其实更因为她闷得不行,想要出去撒撒欢,可是这样跟先生说的话,多半会得来斥责。晏映赶紧装作柔弱的样子,伸手撑了撑额头。
    “这两日我常常觉得头昏,食欲不振,也许是我太过用功的缘故……”说罢,弱风扶柳似得往旁边一倒,谢九桢急忙起身将她扶住,眉头渐渐纵起。
    “怎么不早说?”他声音加重几分,眼里都是担忧,竟然丝毫不加掩饰,还伸手去探晏映的额头。
    其实她只是故意踉跄一下,没到站不住的地步,却不想先生如此紧张,紧张得有些过头了,晏映受宠若惊,矫揉造作的模样也装不下去了。她若无其事地拂开先生的手,低头眨了眨眼睛:“先生不必担心,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呵呵……”
    谢九桢的手在空中停滞半刻,又默默收了回来。
    晏映尴尬地笑着,觉得自己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先生一定很快就会识破她的戏码,想要出府快活一番的计划终归要泡汤。结果等了一会儿,谢九桢却松口同意了。
    “准你一日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晏映惊讶地抬起头,没看到先生眼中有怀疑的神色,急忙又做出虚弱无力的神色,对他弯了弯身:“谢先生体谅……”
    谢九桢颔首,重新坐回去,捧着案上公文批复,晏映瞧他没有多问,赶紧扭身跑回去,这一下午她的心便像长草了似的,恨不得赶快到了酉时,插上翅膀飞回去。
    也许是玩心激励,她今日回答先生的提问简直如行云流水,顺利地把她自己都吓到了,看到先生点头之后,她强忍住心中雀跃,直到出了侯府才开心地跳起来。
    晏映走后,谢九桢让人将魏济叫了过来,这次行事在暗中,魏济过来时披了一身黑色斗篷,揽月轩灯火通明,他看着沿途的灯盏会心一笑,推门而入后将兜帽摘了下去。
    “怎么又叫我过来?”他开门见山。
    谢九桢将晏映白日里的话跟他说了一遍,听过之后,魏济沉吟半晌。
    “这可不好。”
    谢九桢看着他:“怎么不好?”
    “你觉得,她若是想起往事,身子受得了吗?她现在本就非常脆弱,倘若连心里都千疮百孔,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魏济说话很直白,全然没有一点隐瞒,他也不会为了委婉一些而故意说轻了让谢九桢放心。
    他觉得,病情这种事,说得越清楚,往后就更容易接受最差的结果。
    谢九桢仰起头,在椅背上轻靠,闭着眼不知道想着什么。
    魏济发觉他脸色也不好,整肃了脸色问他:“你最近有心悸吗?”
    谢九桢睁开眼,平静地看着魏济,其实那日从晏府回来后,他夜里便常常心悸,无法入眠,枯坐整夜,看到天亮才会稍觉心安。静默半晌,他回答:“没有。”
    魏济这才松一口气,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头扬了扬:“赫连嵘请我去给他那个傻侄儿看病了。”
    谢九桢掠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怎么,你不好奇赫连玷到底是不是个傻子?”
    谢九桢神色不变:“我去定州见过他,那时他便装疯卖傻,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为了逃脱姚妙莲的追杀,后来才知,原来他搭上了赫连嵘。”
    魏济恍然大悟,向后靠了靠:“原来你早就知道。”他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还以为自己会给他带来一个惊天大秘密,结果是他想多了。
    沉默片刻,魏济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转头看他,眼中高深莫测:“不过,赫连嵘可未必知道。”
    昭阳殿内,瓷器锦屏碎了一地,枯枝败叶零散地躺着,内殿一片狼藉,软榻上的人玉手端着茶杯,似是太过愤怒,终究忍不住将热茶抛了出去,差点洒在收拾碎片的宫人身上。
    “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郑歆垂着眼,见那宫人吓得眼圈通红,想哭又不敢出声,下令让她们都出去,宫人们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她这才安抚怒火中烧的太后:“娘娘不必担心,说不定魏王殿下只是用魏仓公吓一吓您。”
    姚妙莲冷哼一声,眼中光芒锐利:“我知道,他就是想提点我,如果我对他有一点儿不忠,他就会推那个傻子上位……可我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
    说到这,她眸中寒意一闪:“还有亦清,他竟然把绵绵杀了,还亲自命人送到我跟前,是我太纵容他了,才会让他这么嚣张!”
    郑歆也面色不善:“娘娘为何要放过那个侍卫呢,胆敢恃主妄为,当日就该直接拿他开刀才是!”
    姚妙莲面色幽沉,气势一下子弱了,她撑着额头叹息一声,心中烦忧。
    “你听他说了什么吗,他说绵绵与魏王府有勾结……我之前就一直疑惑,赫连嵘怎会知道我跟亦清之间的事,”姚妙莲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如果真是她,死不足惜!一个绵绵倒是还不至于让我跟亦清撕破脸皮。”
    “那娘娘又何必如此动怒呢?”
    姚妙莲坐正身子,脸上怒火褪去,慢慢归于平静:“心头肉也好,互相利用也好,我只是讨厌有人站在我头上。亦清心思深沉,我常常看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总是藏着几分忌惮,想必他也能察觉到。倘若不能为我所用,一旦脱离了掌控,不如亲手毁掉的好,如果他再这样无法无天下去,我真的要考虑怎么拿捏他了……”
    “至于赫连嵘——”姚妙莲提起这个名字,面色又开始纠结起来,她恨声道,“我真想把他杀了。”
    郑歆当然是不说话,这种时候,只要静静听着就好。
    晏映得了一日假,自然是半个时辰都浪费不得,清早起身用过饭,就匆匆出府了。她这边刚出府,揽月轩的谢九桢立刻就得到消息,刚刚穿上朝服,他皱着眉等人说完,想起昨日她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轻哂一声:“我是不是太好骗了?”
    星沉哪敢接话。
    “多派些人暗中保护她,”半晌后,谢九桢叹息一声,“别让她发现了。”
    “是。”星沉领命,转身走了出去。
    晏映在原府门前等了许久,最后还是一个小厮跑来传话,对她欠着身说道:“我们二公子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去了,二公子让小的传话,说谢谢您还想着他。”
    晏映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就想跟原随舟去听听秦淮南的曲儿,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不去。但是也没准是真的身体不舒服,晏映便对那小厮道:“既如此,回去好好照顾你们公子吧。”
    她转身上了马车,马车走之后,那小厮摸摸头,小声嘀咕着:“侯夫人要约我们公子出去玩,这……怎么还如此光明正大?还好我们二公子虽然混,但没混到这种地步。”
    他摇摇头回去了。
    晏映去了长隆街,直奔玲珑阁。玲珑阁是洛都数一数二的玉器坊,很多达官贵人都到此处挑选定制玉器,上次她在揽月轩书阁看到那对儿兔子之后,心痒得很,也想买个差不多的——她总不好跟先生要。
    玲珑阁生意兴隆,晏映进去后就看得眼花缭乱,若是真逛一圈,她恐怕忍不住将整个玲珑阁都搬走,索性忍痛割爱,直接去寻了掌柜的,把自己心中意属的玉器描述一遍,看看有没有差不多的。
    那掌柜的抚了抚胡须:“以前倒是有过一对,坐兔和卧兔,上好的羊脂白玉,正符合小姐心意……但是让五军都督府的二公子买走了。”
    晏映一听掌柜的形容,跟那日她在先生那里看到的一样,顿时面露疑惑:“原二公子?”
    “正是。”
    晏映皱了皱眉:“这兔子样式很常见吗?洛都人手一份?”
    掌柜的笑了笑:“哪里的话,那对儿手把件是我特意让工匠定制的,整个大胤只有两个而已,绝无可能人手一份。”
    晏映怔住了,那东西若真是原随舟买下的,为什么会在先生那里?是他送给先生做礼物的吗?
    “说起来,原二公子来我这里挑选时,特意说了只要兔子形状,好像是要做新婚贺礼,就是那个……”掌柜的敲着脑袋,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定陵侯府?”
    “对对对,就是定陵侯府。”掌柜的忙不迭说着,却不想晏映听到这句话后神色一黯,原来先生那么紧要的东西是新婚贺礼,之所以随意放在书阁,是因为夫人离开他,他怕触景伤情吗?
    唉,真是可怜的先生。
    晏映多了几分同情,瞬间也没了买手把件的兴致,她让掌柜的去忙,打算自己在里面随便看看。
    先生这么思念弃他而去的夫人,该怎么能让他开心一些呢?晏映边看边想着,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不小心撞了上去。
    说是撞上,其实也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没想到对面的人很是惊恐地惊叫一声,把晏映的耳朵刺得针扎一样疼,她有错在先,急忙道歉。
    可道歉说了一半,她却顿住了。
    对面的女子也停止叫喊。
    晏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晏萍,淇阳侯宴席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听说她做了穆迁的小妾,在汝南王世子府过得不错。玉仙楼一事是她自作自受,晏映讨厌她还来不及,自然不会多加关注。
    晏萍也没想到会遇见她。
    惊诧的神色一闪而过,霎那间变得异常狰狞,晏萍愤恨地看着晏映,往事浮现,屈辱不堪的回忆直冲头顶,都是因为眼前的人,才叫她被穆迁当作玩物一样羞辱。她原本也能风光大嫁,穿正红,做正室,结果都因为她毁了。
    想到这,晏萍恨不得撕碎了她,她也果真要这么做,不顾当下场合,她扬起手便要往晏映的脸上扇去。
    晏映自然不是傻的,她正提防着呢,见晏萍扬起巴掌,她紧忙向后退去,随便拿起旁边的一个东西挡住。
    “啊!”
    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
    晏映眨眨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随便拿的是一盆仙人球,上面的刺密密麻麻的,有长有短,错落有致,而对面的人正捧着手哭嚎,一下惊动了玲珑阁的所有人。
    掌柜的急忙跑过来。
    晏映见着,急忙把手里的仙人球扔掉,背过手去装没看见,想要趁机溜走,天知道她刚才绝对不是故意的,她哪在意玲珑阁里都摆了什么盆栽。如果故意的话她应该用仙人掌去党——那个刺更硬一些。
    “晏映,你给我站住!”
    晏萍当然不肯让她走,当着众人的面喊出了她的名字。
    见多识广的,已经认出这就是当今太傅大人的夫人,那掌柜的也频频擦汗。
    晏映回身,皱眉看着晏萍:“你想怎么?”
    她尾音轻扬,是挑衅的语气,全没把晏萍放在眼里,别说她现在只是穆迁的一房小妾,就是从前的身份,晏映也不想给她一点好脸色看!
    晏萍气得脸都发紫了,早就没了世家女的好气度,被抬到世子府之后,她就像任人踩踏的漂萍,成日里跟一堆小妾争风吃醋,早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冲上前来,还想逞凶斗狠,却不想这次扬手时,却被身后的声音吓得全身僵硬。
    “萍儿,你在做什么?”
    那人是询问的语气,却莫名多了几分寒意,让人听了就忍不住心慌,晏萍缓缓放下手,转身看向来人。
    穆迁正抱着臂笑。
    晏映是认识穆迁的,翠松堂他偶尔去过几次,但他们不熟,况且晏映现在是女儿身。
    晏萍看着穆迁,回过神来后嘴一扁,眼泪说来就来,她跑过去,挨在穆迁肩膀上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声音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世子爷,妾身被人欺负了,是妾身没用,损了世子爷的脸面,呜呜呜……”
    她倒是挺会,不说自己受伤,就说穆迁的脸面。
    晏映颇有些敬佩,晏氏嫡女,一朝变作他人妾,就能这么快忘掉那些尊严,做低伏小让人看笑话,这都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晏萍了。
    穆迁拍了拍晏萍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却是跟晏映对视上,挑唇笑了笑:“说说,是谁欺负你了?”
    他这么看过来,明显就是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晏映不知怎么的,看到他的眼睛就有些害怕,跟先生那种冷戾的寒意不同,穆迁给人的感觉更不可一世,万物皆可玩弄。
    “就是她!”晏萍转过身来指着她。
    她一伸手,穆迁看到她手上的伤了,心疼地握住,在嘴边吹了吹,压住她伤口了,晏萍也不敢出声,只能赔笑。
    穆迁揽着她肩膀走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掌柜的知道晏映的身份,怕她在自己店里受委屈惹了侯府不快,赶紧上前来打圆场:“世子爷有所误会,这是定陵侯夫人,方才小的都看着呢,是世子爷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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