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厌凉被逗乐了,被顾宝莛遮着的眼睛也在笑,却更透过顾宝莛那并没有严格闭紧的指缝窥伺他的顾小七,并在这样和谐温暖的气氛里,眼睛一眨便好像又透过指缝看见了躺在病榻上第一次换药血流不止的小七。
    身体瘦弱,骨头架子都比他小一些的顾宝莛那时被拆开裹了一天的纱布后,最后一层竟是黏在了伤口上面,轻轻一扯便疼得大叫,浑身抖个不停,但不换药不行,伤口每日都必须清理、重新上药,以免伤口发炎化脓,大家却不知道。
    当时有太医拿着锋利的小刀一点点将纱布挑出来,但说是挑却基本等于将刚那竹签一样大的洞口血肉直接又撕下一层薄膜来!
    看得人心惊胆战,活像也跟着小七从鬼门关又走了一趟,汗水跟洗了八百回澡似得,从皮肤里面猛地渗出,淌了一背。
    起初的一个月,换药总是这样艰难,夜夜都要搞得南三所人仰马翻,再加上伤口极深,里面到底是受了伤,因此顾小七时不时就要闹个心悸的毛病,疼的时候说不出来哪儿疼,像是胸口的骨头疼,又像是神经抽搐,但又像是心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顾小七说不出来,只是难受,弯曲着那本就单薄瘦弱的身子,蜷在床上,眉头皱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太医院查了许久,也找不出对症的药来缓解,顾宝莛吃了不少苦头,脸都又瘦了一圈,吃药吃到吐,才终于是不必吃药了,用药膳养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宝莛现在已有半个月没有哪儿不舒服了,就是为了保险起见,还不被允许下地,成天只能正午比较温暖的时候,在院子里走走,其他时候都只能在屋子里睡觉,不过也养了回来几斤肉就是了,这点薄厌凉还是满意的。
    薄厌凉的回忆是他通过贵喜的路子装成小太监看见的。
    只看见过一回,就必须离开,以免被人发现。
    可就那样一个晚上,就让薄厌凉下回光明正大顶着义王府世子名头过来探望太子时,大不一样了。
    这点儿不同被顾小七看在眼里,有着几分自责,今天,话都说到这里了,顾小七便免不了继续说:“我才不是你的一百万两银票呢,以后也不会那样不小心了,父皇也又赐了我一队贴身护卫,都是当年跟着父皇战场上下来的老人,日后……断不会像今日,让自己这样了。”
    顾小七一边说,一边挪开遮着薄厌凉眼睛的手,谁知道还没有彻底离开对方的脸颊,就被对方的手捉住了手指头,凑到嘴边亲了亲。
    顾宝莛看了看门窗,是关着的。
    “外面有贵喜守着,你不要怕。”薄厌凉声音沉稳。
    顾宝莛愣了一下,乖乖点头,只是不知道贵喜什么时候听起了薄厌凉的话,居然连他都不晓得。
    “对了,说起来父皇原本还叫我跟着五哥、九牧一块儿去江南的。可惜了,江南这时候去,想必也是很美的,再过些时候,花花草草都冷死了,天上也要下雪,都说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往后都要看不到了。”顾宝莛叹了口气。
    薄厌凉捏着小七的手,一会儿拇指摩挲那浅红的指甲,一会儿揉那柔软的手心,声音平淡:“总有时候的,到时候我领你去。”
    “你?你不是要做大神医了吗?得跟着我六哥勤学苦读才是,哪里有时间呢?”顾小七玩笑道,被把玩的手更是想要缩回来,只是力气不大,犹如欲拒还迎。
    “总有时间,不会太久的。”
    顾宝莛歪了歪脑袋,躺回靠枕上,手羞答答地拉着薄厌凉一块儿挨着自己躺下,随后就安分得不得了,只和薄厌凉面对面的躺着,说:“那我记下啦。”
    “嗯。”
    两个少年说话了没一会儿,其中一个就又睡着了,打着一点小呼噜,仔细听去,像是小鱼吐泡泡一样‘噗噗噗’,躺在边儿上的少年就这样又看了一个多时辰,外面有人敲窗了,才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来,又近乎偏执的捏着顾宝莛的手腕捏了捏脉象,然后离开。
    屋外冷风斜雨,太子三所总管太监贵喜低着脑袋,对出来的薄公子说:“时候不早了,下人传来消息,说是府上有人找,想必薄公子应当需要回去一趟。”
    薄厌凉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忽地问起一个人来:“蓝少将蓝九牧去江南之前,也来看过他?”
    贵喜的大帽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回答:“蓝少将自知晓那天和殿下分开后,殿下就出事了,很是自责,离开江南之前,每隔几日就要戴着一些花花草草过来,一捧一捧的,殿下很喜欢。”
    “威廉也来过?”
    贵喜:“威廉王子来过两回,但是都不赶巧,碰上皇后娘娘过来,那威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皇后娘娘,所以后来只送些礼物,人没有到。”
    “好,我知道了,你伺候殿下要尽心,其他不必我多说,需要你的时候,你要做好准备。”
    贵喜深深的弯腰,送薄公子离开,但当薄公子离开了,贵喜悄悄看了一眼周围的打扫小太监们,看了看门口巡逻站岗的各种侍卫,看了看天上的鸟,缸子里的大头鱼,却依旧感觉那人的眼睛、嘴巴、耳朵都还留在南三所,无处不在。
    而薄厌凉出了皇宫,就在宫门口遇见了又来催他回府的欧阳早见,欧阳早见和楚飞、何吉是鲜卑族曾经有名的贵族,对皇室忠心耿耿,家里娶了汉人的姑娘,跟着薄厌凉在南营当差,平日虽尊卑有别,却也可以说是似仆似友。
    欧阳便是当初围困东武将军府的侍卫之首,今日也是他冒了义王府的名,匆匆寻找到了如今越发深不可测的公子,汇报公子让他严密监视薄相的来的消息:
    “公子,宫中的消息,说是刚刚收到了边城的急报,匈奴王被自己的小儿子杀死了,现在的单于是匈奴王的第八个儿子,耶律斑,那耶律斑提着耶律乌斯的头要和我国联姻!”
    “陛下若是同意了可如何是好?!”
    “也不一定会同意,就算同意,也由不得匈奴猖狂,咱们鲜卑说不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整个草原!”
    欧阳等人意见不统一,但知道这件事关系重大,必须第一时间禀告公子,但见公子稍稍思考了一番,眸中精光掠过,笑了笑,说:“这是好事啊。”
    “想来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前朝余孽要被遣送回国了。”薄厌凉淡淡道。
    “这和我们有何干系?送回来也躲不过一个死字。”何吉是个刚十四岁出头的少年,想不通公子这是在高兴什么。
    薄厌凉一边上马车,一边似是而非的说:“会有关系的,今日我还说让宫里的那个狐狸准备好,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前朝余孽要回来,他的狐狸尾巴可就不好藏了,这个时候正是他报答太子的时候。”
    薄厌凉坐在马车上,对能够宫中行走的欧阳说:“你去和南三所的贵喜公公透露一下这件事,他会知道怎么做。”
    欧阳从不问主子这么做是为什么,听了个八分懂,却十分相信主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欧阳领命。”
    当天夜里,皇极殿发生了件大事儿,整个皇宫突然戒严南三所更是被皇帝派来的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还在养病的顾宝莛醒来,叫了好几声贵喜,却来了另一个小太监过来伺候。
    小太监名叫花冬寐,刚进宫没多久,但人机灵,做了贵喜的徒弟后里外帮忙着,从未出过差错,一听见太子喊人,虽然疑惑师傅为何不在里面脚踏上陪着睡觉,但还是立马一个人进去,顺便还把们关了,说:“殿下?您吩咐。”
    顾宝莛声音轻轻的,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好听:“贵喜呢?外面怎么了?”
    花公公缩着脑袋,说不出师傅去了哪里,正要说‘可能是去出恭’了的时候,贵喜从外面进来,身上裹着寒气,一边掌灯一边照顾床上太子,说:“我的爷,您继续休息,莫要被外面动静惊扰,和咱们无关的,六王爷哪儿也被围了。”
    顾宝莛皱眉:“你老实说。什么叫和我们无关?发生在皇宫里的事情,就是芝麻小的事儿,也和本宫有关。”
    贵喜便一副为难的表情,被顾小七的大眼睛盯了半天,才败下阵来,小声说:“奴才刚才出去就是打听消息去了,是皇极殿那边出了事,据说是有人下毒,大皇子中毒了。”
    第131章 怀疑┃我若是一个都不想娶呢?
    顾宝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一个鲤鱼打挺就要从床上起来,却又牵扯着身体里的旧伤,右手捂着心口,冷汗瞬间下来, 随后却又抓着贵喜的手腕, 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过去。”
    “这天这样晚了,殿下明日再去吧, 更何况外面现在乱着呢, 若是有个不长眼的东西冲撞了殿下, 那可怎么办?”贵喜垂着眼睫, 看着被太子捏捏住的手腕, 温和地拍了拍太子的手背, “再来外面现在都在戒严,侍卫统领刘大人说了, 歹人没有查出来是谁, 唯恐又害了您和六王爷, 咱们还是不要出去跟着添乱比较好。”
    顾小七摇头, 他知道贵喜说的有道理, 可是这么多年来, 他连大哥的一面都没有见着,若是大哥就这样又没了,他好多好多的话又该对谁去说呢?
    “事情, 不是这样算的。”顾宝莛撑着身子起来,自个儿将双足踩进脚踏上的小靴子里, 站起来,走到拐弯处屏风外面,就顺手拿下来一见浅灰色的兔绒披风, 贵喜拦不住,只能帮忙将披风系上,又把披风上的大帽子给太子戴上。
    “我总得去看看,就在外面看看也行……”顾宝莛手脚发软,不停的自言自语,念叨,“奇怪,怎么就会中毒呢?”
    从南三所出去时,门外的护卫为难不已,直接给太子磕头下跪,说道:“太子留步,陛下有令,在未能查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前不许任何人走动。”
    顾宝莛手搭在贵喜的手背上,贵喜能够感觉到太子那柔软的手微微用力了几分,声音严厉:“本宫就是要出去,你们难不成还要打杀了本宫?”
    “卑职不敢!”
    “那就让开。”
    “恕难从命。”
    顾宝莛被拦在这里,忽地一愣,说:“难不成父皇怀疑时南三所的人下了毒?!”不然为什么把他们拦住?不让他们出去?
    护卫回说:“殿下多虑了,以皇极殿为首的周围所有宫殿全部被围了起来清查歹人,殿下这里被围也实属正常。”
    顾宝莛修养了三个月,成日昏昏欲睡,脑袋生锈,可这一刻,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四哥和自己说的话来。
    当年他才五岁,发现六哥的自卑情绪后,上蹿下跳的想要拯救六哥,结果毫无成效,他正是难过着呢,和四哥在后山上说了这些事儿,结果四哥竟然是早便知晓六哥被一群熊孩子欺负的事情,还说:【我看见他好几次都盯着路边的草药研究,还想着他什么时候制出毒药来,去报复那些欺负他的人来着。】
    ——毒药。
    六哥?
    不可能啊!
    顾宝莛想不通,这段时间家里没有什么龃龉才对,六哥更是和大哥没有什么交集,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狗血事件?!
    顾小七百思不得其解,摇了摇脑袋,将那荒谬的猜测甩出脑袋,重新将视线放在面前的侍卫身上,语气比之前更加强硬:“既然本宫没有嫌疑,本宫一个人出去总是可以的吧?让开!”
    说罢,顾宝莛也不怕那些将刀剑都拔出来的侍卫,直接一个人就走了出去,侍卫们不敢拦,甚至还放了贵喜跟着他。
    贵喜连忙小跑着两步,追上着急忙慌的太子,忍不住劝道:“殿下,就算你现在过去也没有用,听说大皇子现在还昏迷不醒,里面都是太医在忙活,王妃和侧妃也在,智茼公子说不定也入宫了,咱们去了也只是干着急。”
    顾小七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说:“我总能做点儿什么,我能救大哥一次,说不定也能救大哥第二次呢。”
    贵喜闻言不再说话,两人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到了皇极殿的外面,顾宝莛光是站在院子外,都能感受到里面铺天盖地的压抑,有女人在哭,压抑着的,高声的,还有小孩子哭的声音……
    顾宝莛脚步顿了顿,然后义无反顾的走进去,首先看见的就是正在安慰黄花之子的父皇。
    “父皇。”顾宝莛走过去。
    顾世雍手还放在抱着自己大腿不放的小孩子脑袋上,见小七来了,并不意外,伸手帮小七将帽子又盖得严实点儿了以后,道:“晚上冷,你也不多穿些。”
    顾小七摇头,直接问说:“大哥这是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旁的黄花和大嫂柳如琴则都脸上挂着眼泪给小七行礼:“小弟。”
    顾世雍摇了摇头,眸色深入潭水,幽幽道:“幸亏你黄花嫂嫂发现的早,并非什么毒药,而是两种药。”
    “两种?这是什么意思?”顾宝莛虽然成天和六哥一起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也没有学会六哥那些中医知识,只脑袋飞快的开始转动,“是两种药物相克?一起吃才中的毒?”
    “正是。”黄花抱着自己八岁的儿子,脸上虽然满是眼泪,却又能红着眼睛条例分析起来,“有种药无色无味,裹在了今日我喂给山秋的红薯丸子上,还有一个药查出来,是投在今日山秋喝的茶里,像是早就涂在了里面,用的时候也没有细看,茶水倒进去,就将茶杯壁上的药融了,这两种药一个叫红尖,民间用来治疗头疼脑热的,一般来说也没有什么毛病,还有一个是外用的创伤药油,里面混着高浓度的酒精,这两个东西,分开用完全没有事儿,谁能想到放在一起竟是这样的凶险!”
    说罢,黄花擦了擦眼泪,又说:“我们爷平日里门也不出一个的,谁能想的到有人就连他都要害!我们爷只想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生,怎么就又招了人眼了?”
    “黄花嫂嫂……”顾小七想要安慰,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他上前了一步,黄花却是跟没有看见一样,带着嚎啕大哭的儿子转身就回了房间,留下循规蹈矩的大嫂柳如琴还规规矩矩的站在这里,时不时的抽泣几下。
    从前很受黄花喜爱的顾小七真真是没有想到自己过来后竟会遭到黄花这样明显的冷待,黄花这是怀疑他啊!
    不过也对,按照动机来说,自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老大还活着,最想大哥挂掉的就应该是自己了。可他没有啊!这是有人栽赃陷害吧?黄花难道不了解他吗?他是被老爹骗了三年又三年,现在迫不得已才开始参政的啊!
    然而现在也不是顾小七为自己辩驳什么的时候,他是真的没有做,现在最关键的,应该是救活大哥吧?
    “那大哥现在怎么样?”顾宝莛问老爹。
    顾世雍沉默了一会儿,双手背在身后,说:“还在昏迷,太医说已经催吐过一回了,现在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看看能不能消耗药性。”
    “那要不然叫六哥过来看看?六哥的医术也不必太医院的差,又精通各种药物的药性,说不定六哥能救活大哥呢!”
    皇帝沉沉的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却没有叫人当真去请六王爷过来,半天,才又说:“你忘了?老六当时给你治病的时候,都抖成个筛子了,现在喊他过来,说不定要尿裤子。”
    顾宝莛:……
    父子两个没有在外面说话太久,夜里冷,皇帝一边说话,一边就领着太子去了里屋,站在一旁看太医们忙活。
    顾小七手里很快也被贵喜塞上了一个小暖手炉,但注意力却放在了那正在被太医折腾喝药的大哥身上。
    大哥的屋子里药味冲天,平时顾小七呆在自己的屋子里,每回娘亲和薄厌凉他们过来看他,都要感慨一句药味怎么这样重,顾小七自己闻不见,于是就仰着脸傻笑。
    今日来大哥的屋里,扑面而来的药味让他心里重重的像是坠着什么东西,他便也听见自己说了一句:“好重的药味。”
    身边的父皇点了点头,说:“你若是闻着不舒服,就快些回去休息,身子还虚着,莫要又染了风寒。”
    顾宝莛摇头,说:“我想看着大哥……”说来也是挺无奈的,他想见大哥很多年了,次次都见不着,现在终于见面了,大哥却又是这样凶险的情况。
    只见床上的大哥瘦骨嶙峋,没有一点儿当年风华正茂时不可一世的英雄模样,脸颊上的肉凹陷下去,掉在床边的手也骨节分明的有些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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