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蒙,空气中还泛着淡淡潮湿,一队车队缓慢行走在管道上,打头的马车悠悠摇晃。
    顾平澜打着哈欠坐在马车边上,抬手揉了揉眼睛。身上衣服的布料温暖柔软,淡青色的袖口绣了两朵小花,那是今早临行前三娘帮忙准备的。想到此处,顾平澜轻轻勾唇,抬头看到身旁的小三子赶着马车,马儿喷出一个响鼻,长长的嘶鸣打破清早的宁静。
    终于前往榆城了,顾平澜压抑着心头的激动,眼圈微微发红。
    前世,她没能顺利出垣州就被抓了回去。一年后,父亲在边境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大哥顾平睿率两万大军与敌人激战近七天,击败敌军五万,后追击时却突然在后山陷入重重包围,生死不明。朝廷派武安侯沈杰带兵支援,沈侯爷率兵十万沐血奋战,终于打退西夏敌军,但却只带回大哥的遗骸。此战事持续一年,双方损失惨烈,故西夏与东华签订三年和平条约,史称“夏华盟约”;因主战场在尧山,该战役又被称为“尧山之战”
    父亲经此一战,悲痛万分,发誓此生不上战场。又因武安侯收殓之恩,对其即为信赖,后渐渐将手中兵权移交武安侯,不问朝政。
    如今一切都还有机会改变,尧山战役才刚刚开始,结果如何未可知!顾平澜吸了吸鼻子,看着远处朝雾中连绵起伏的山脉,太阳微微露头,晨曦的光芒染遍大地。
    父亲,大哥!等我!
    “阮家丫头,外面冷,进来坐吧。”
    胡先生温和的声音从马车车厢传来,顾平澜抖了抖肩膀上的潮气,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车厢里,胡先生静坐在垫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看到顾平澜进来,随手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要走两天呢,莫要着急。”
    顾平澜跪坐在一旁,起身坐直,低头微微接过,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丫头,你爹爹到榆城做什么营生啊?”胡先生拎起茶壶,缓缓往杯中注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顾平澜心中一凛,来了!这胡先生果然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来头。
    “是做木材的,尧山这边盛产桦木,爹爹跟着东家来这边收购。”
    “怪不得,看你言行举止落落大方,想来家中也是有几分富足的。”
    “富足谈不上”,顾平澜放下茶杯,抬头静静地看着胡先生道:“只是爹爹从小教我要待人有礼,言谈大方,切莫失了颜面。”
    胡先生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顾平澜,缓缓开口道:“原来家教有方,难怪有你这般聪慧的女儿,不仅能轻易诈出贼人的话,还细心提醒三娘带面纱,谨防被那贼人记住样貌,日后报复。”
    见被戳破,顾平澜也不心急,她微微一笑,伸手接过茶杯,“也不全是,虽是晚上,但在场官兵也不少。三娘生的如此娇俏,被男子看到总是不好的。”说着,她扬眉斜睨,“难道胡先生不这么认为吗?”
    胡先生听此话微微一愣,随即低低笑了起来。
    “小丫头倒是鬼得很。”
    *****
    马车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着,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突然“咣”地一声停了下来。
    顾平澜正睡得香甜,车子这么一停,脑袋不受控制地惯性向前撞在了门框上,疼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车外传来小三子的声音:“胡先生,阮姑娘,到了。”
    顾平澜揉了揉被撞出的大包,迷迷糊糊地探出头去,却见马车停在路边,眼前是一个朴素的小院,隐隐火光从里面露出,院门口立着一块招牌,天色太黑看不清字迹。
    “这是什么地方啊?”
    “这是刘家庄栈,去榆城路上唯一能打尖儿的地方,咱们在这凑合一晚,明儿一早就到了。”
    小三子给顾平澜解释着,转头看到小姑娘从车厢里露出来个脑袋,闪着两个大眼睛,像是刚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绑着发髻的布带垂下来,微风一吹轻轻拂打在脸上,显得十分娇憨可爱,不禁伸出一条胳膊作势搀扶,一怒嘴说道:“下来吧,咱进去吃饭去!”
    此时顾平澜已完全清醒过来,看着那条胳膊笑嘻嘻地说道:“三子哥小瞧我!我自己能跳下来!”,说着一步跨出,轻巧地从另一侧跳落在地,转头得意地看了小三子一眼。
    小三子哧哧地笑了一声,抬手将胡先生扶下车来,转身招呼伙计们安置车马去了。
    “哎哟这不是胡老板来了吗!好久没见您了!”听到门口有动静,店小二急急冲过来,看到胡先生露出笑容。
    胡先生淡淡点头,跨过门槛,带着顾平澜向正堂走去。
    “还是老规矩,照顾好车马”,他看了一眼顾平澜,随即加了句,“再多加一道甜食,小丫头喜欢。”
    “哎哟真不巧,这……”,小二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犹豫着回答:“今儿不巧了胡老板,刚来了几位人……”他朝正堂角落处的一张桌子努了努嘴,说道:“那几位占了南屋的几间房,您看……”
    顾平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三四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围在桌旁,正大口喝酒。
    胡先生也看到了他们,微不可见皱了一下眉,随后淡淡吩咐道:“那就随便挑几间房吧,干净点就好。”
    小二答应着去了。顾平澜跟着胡先生在桌子旁坐下,恰好正对着那桌汉子,隔着他们三四桌的距离,将他们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左边的黑脸汉子此刻正粗鲁地啃着一只烧鸡,中间的人抹着油嘴一脸满足地剔牙,最右边的瘦子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不知道在嘟囔什么。三人皆是灰衣短衫,风尘仆仆,桌上放了个长布袋,看长度倒像是刀剑之类的兵刃。
    江湖人士?可为何要将武器藏起来呢?顾平澜暗自思忖着。
    “胡老板,又去榆城收药啊?”一矮胖男子拿着算盘走到他们桌边,热情地冲胡先生问到。
    “是啊掌柜的,看您这儿人少了不少,怎么?听说有战事商都不来了?”
    听到“战事”两个字,顾平澜漫不经心地拿起茶杯,耳朵却死死地竖了起来。
    “哪有的事儿啊!”,掌柜的哈哈一笑,“那顾老将军在前面守着呢,西夏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有将军在,咱们榆城怕过谁!”
    “这样啊,不是听说战事吃紧么?”胡先生眼里光芒一闪,看了眼顾平澜,见她眨都不眨地盯着茶水,仿佛能看出朵花来。
    “哪来的传言啊!”掌柜的仿佛吓了一跳,惊诧地开口道:“也没听过有败仗的消息啊,早些天啊,那顾小将军还来过呢……”
    话说一半,就见小三子带着伙计们进了门,一大群人黑压压地坐了一片,张罗着要吃饭,掌柜的赶紧应和着转身去了。
    顾平澜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有胡先生在,她也不好开口多问,只能恨恨地瞪了眼小三子——都怪你,早不进来晚不进来,偏偏赶在那句话的当口。
    小三子被莫名瞪了一眼,有点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顾平澜等太久饿得着急了,便冲她安抚地笑道:“我不是故意耽搁时间的,只是那后院已经被别人的货堆满了,我们找了好半天位置来着……”
    别人的货?顾平澜下意识看了眼对面那桌的汉子,这几个人怎么看也不像商啊……
    此时那桌汉子也吃得差不多了,开始渐渐喝起酒来,嗓门也越来越大。
    喝着喝着,突然,那黑脸汉子一拍桌子,指着对面瘦子骂道:“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逛窑子,哥儿几个早回去了!”
    那瘦子呷了一口酒,脸涨通红,昂着头辩驳:“放你娘的屁!有本事你别进去呀!”
    黑脸汉子听此话双目一瞪,站起来抬手就要扇过去:“他爷爷的……”
    “行了!”中间那人重重放下杯子,一把拉下黑脸汉子,粗声道:“耽搁了一晚上,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和头儿交待吧。喝完了赶紧睡觉,天不亮就带着货出发,务必日出前赶到!”
    黑脸汉子低低地骂了一句,像是十分懊恼般拿起酒杯狠狠灌了一口,又似不解气地随身掏出一片七角绿叶塞进嘴里,大口嚼了几下后吐在杯子里。
    顾平澜瞳孔一缩,突然呼吸有点急促。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是麻叶!
    一叶有数片叶瓣对称,边缘锯齿状,有麻醉解痛、止血化脓之功效,更可以让人兴奋、保持体力,一般用来捣汁化丸。像这般整片整片带在身上,大口嚼服的,只有……
    西夏军!
    传言麻叶服用过多,会致幻导致疯癫,故禁止民间私自服用。但西夏军为了保持战力,很早就将麻叶作为军需发配士兵,虽然这样士兵会消耗身体,但对于战事来说依然是一队虎狼之师。
    顾平澜喝下一大口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没错,嚼食麻叶、武器隐藏、言行中有兵痞之气,定是西夏士兵无疑……只是,在这边防线以内为何会出现敌军?战事并没有打进来啊……难道是细作?可是细作为何出现在这么个小村子呢……货!他们在运货!西夏人在境内运什么货呢……
    瞬间顾平澜脑中闪过一万种可能——囤积武器、贩卖私盐……无论哪一种都会对战事造成难以估计的影响,定要跟上去看个究竟!
    “丫头,怎么?饭菜不合胃口?”
    顾平澜抬头,看到胡先生疑惑地望着她,她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又瞥了眼对面那桌,发现人已经走了。
    “不是不是……我有点不舒服……”顾平澜轻轻蹙眉,“可能是马车坐时间长了不透风,你们继续吃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见胡先生对他点了点头,顾平澜扶着额头,面色苍白地向门口走去。
    身后,胡先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窗外漆黑一片,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隔着一道门打鼾声此起彼伏,偶尔能听到村子里的狗吠。顾平澜静静坐在床边,眼神明亮。
    是粮食和药材,那几个西夏人口中的“货”,居然全都是生活补给。
    这就奇怪了,双方对阵,军需补给再怎么运送,也不可能出现在敌方身后……偌这批货不是给西夏军的,又会是给谁的呢……还是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不管如何,都有蹊跷,自己既然遇到了,绝不能给父兄留下任何隐患!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是车轮滚动的咯吱声。顾平澜默默听了一会,突然站起身,理了理包袱,拉开房门闪身出去。
    外面静悄悄的,月亮挂在西边。顾平澜走出栈大门,蹲在地上仔细看了会车辙印,却在顺着车辙的前方,抬头看到一双靴子。
    “小丫头这是大晚上出门散心么?”
    依旧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却宛如炸雷。顾平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果然看到了胡先生挂着淡笑的脸。这人实在是难糊弄,她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
    “胡先生都能出来散步,我为何不能呢?”
    “伶牙俐齿”,胡先生摇了摇头,“都这般了,不如说实话。”
    “您可以不信我,但我所说的一切,确实是实话。”顾平澜无辜地眨眨眼,面不改色地答道。
    出来找爹是真的,被恶仆劫持也是真的,姓“阮”算是从母姓也没说不可以啊……家中木材生意……父兄保家卫国,如松木守卫大地一般守护领土,说是木材生意也不为过啊……至于其他小谎,顾大小姐直接在心里给无视了。
    胡先生像是没料到她脸皮这般厚,会明明白白地死不认账,噎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
    “不如就问你一件事,你究竟何人?”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顾平澜瞳孔一紧,直直与胡先生对视片刻,两人目光接触如火电般在空中噼啪作响。
    半晌,顾平澜缓缓开口,声音坚定,似饱含深意。
    “东华人”
    听此回答,胡先生沉默了,眼中不知名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看着她缓缓笑道:“好一个东华人。”
    “罢了罢了,瞧你身子虚弱的,坐个马车都会不舒服,我一个开药铺的也没什么可送你的”,胡先生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裹和一个小药瓶,递给顾平澜,一字一顿地说道:“拿去补补身子吧。”
    见他不再追究,顾平澜稍稍松了口气,接过包裹,摸上去硬硬扁扁的。她拿起药瓶,拔掉塞子,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
    顾平澜的手抖了抖,低头盖上塞子,看不清表情。
    突然,她身体站直,一下子昂起头,直视胡先生的双眼,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朗声说道:“三娘和胡先生对我有大恩,他日若有缘再见,我定会报答,此为诺。”
    “行了行了,丫头先照顾好自己吧,我回去睡觉了。”胡先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顾平澜怔怔看了他离去的方向半晌,又低头瞅了瞅手里的药瓶。味道清凉,略有辛辣,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将药瓶收好,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把短匕首。顾平澜脸上露出了重生后第一个真心的笑容,随即顺着车辙印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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