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轩带秋玲在黄浦江边漫步,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江水上,橙红如婴儿的脸颊,粼粼的波光泛起层层的涟漪,这美景令人陶醉。韩景轩好怕这份宁静美好,会被战争的炮声打破,他好怕不多久,这片青山绿水的上空将弥漫着战争的硝烟。
    韩景轩回忆起,那日在叶丹的草药床上,沈月眉猛然恢复心智一般,整个人说话的感觉仿佛也成熟起来,她记起来了,她记得北平,记得那个英俊的年轻男子。虽然是多日期盼的结果,韩景轩依然忍不住心里一沉。
    路上沈月眉一言不发,韩景轩经历了平生最为复杂的心境,匆匆回到家里,沈月眉一阵翻箱倒柜,韩景轩只是愣愣地看着,直到手拿照片的沈月眉激动的声音响起:“没错,就是他,我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他。”
    沈大妈疑惑地看着女儿,她手里拿着自己父亲年轻时的照片,韩景轩看去,沈月眉的爸爸长得非常英俊,沈月眉长得很像他,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标志的五官,穿着旧式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本书,风度翩翩,气度非凡。这还是韩景轩第一次见到沈月眉父亲的照片,他觉得和自己竟有几分相似。
    沈月眉有点激动地回头看看韩景轩,又低头看看父亲的照片,她激动地抚摸着照片,说道:“妈,那不是幻想,是我小时候,我记得,我记得小时候,我记得我们一家人。”
    韩景轩和沈大妈互视一眼,都愣住了。
    韩景轩对秋玲说道:“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事,记得北平她的家,简直不可思议,她对童年的记忆如此清晰,描绘起来栩栩如生,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我小时候的事情好多都不记得了,齐医生说童年的记忆是最深刻的。她对陈振中有一些模糊的记忆,她记得他们坐在小河边放风筝,她还记得她的学校。她经常和别人兴奋地说起,和我说,和叶丹说,和齐医生说。”
    秋玲沉默半晌,抬头看着韩景轩,说道:“参谋长……”
    “我已经不是参谋长了,我被停职了。”
    秋玲说道:“我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微笑着看着韩景轩,夕阳暖洋洋的,让人感到舒适,波光倒映着他的双眸,秋玲上前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剿共不力。”
    韩景轩笑笑,把抽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他想起自己和**之间的“交锋”,他从未如此经历过战场,从未如此打过仗,对于敌方却是充满了敬佩。
    韩景轩带秋玲来到自己开的咖啡馆中,不曾想上面一晾他便是几个月,他闲不住便将心思放于经商上,一面赚钱实业救国,一面等待上面给自己的安排。咖啡馆里灯光朦胧,秋玲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有点扭捏地接过侍者递来的红酒,轻轻抿了一口。韩景轩则轻车熟路地开始切牛排,一块一块切好后,把盘子递到秋玲面前,秋玲有点无所适从地接过餐盘,小声地说了谢谢,她这样爽朗的女侠,韩景轩只看见她嘴巴动了动,根本没听到声音。
    韩景轩一边优雅地吃着牛排,一边说道:“我原以为你们小米加步枪,应该很容易对付,是我轻敌了,才落得如此下场。”
    秋玲笑道:“以你的军事才能,要是真想消灭我们,恐怕我们还得长征。你若用心做事,怕是没有做不好的。”
    “说到长征,我还真佩服你们,”韩景轩吃了一口牛排,说道,“要是老蒋的兵,早就半路逃了,谁还跟着你。”
    秋玲放下使用不习惯的刀叉,说道:“你和我原来想象的很不一样。我知道这些年你没少给义勇军还有红军提供武器装备和财力物力,还有一二八时,听说你留下了遗书上前线亲督战事。上海新办的那个孤儿院也是你的,你竟然会收留流浪儿……”
    “他们是被我忽视的一道风景。其实,还是眉儿提醒了我,以前她就经常接济路边的小乞丐们,办孤儿院也是眉儿曾经的意思。
    那天,我看到路边有个擦皮鞋的小孩儿,好容易赚了几个铜板,买了几个烧饼,自己不吃,倒先给了路边两个小孩吃,那两个小孩中有一个躺在地上,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就盖着一张报纸,肋骨一根一根的,瘦的吓死人,似乎马上就要饿死了。身边走过一个贵妇,手里牵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少爷,另一只手上牵着一只肥的走不动路的狗,小少爷想把自己的零花钱给小乞丐,然而贵妇说道,儿子,给不过来的。
    我就过去擦皮鞋,我给了他十元钱,他抬头看着我说,先生,我没钱找您啊!我说不用找了,他却执意不肯,要求去我的府上做工来还,他说他什么都会,洗衣、做饭、扫地、看孩子、陪读,样样都来得。
    我看他才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问他的名字和父母,他说没有名字,也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我问他,你买了烧饼先给那两个孩子吃,你自己不饿吗?他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说,饿,可我还饿不死,那两个孩子快饿死了。我问他,那两个孩子你认识吗?他说是他的朋友,他说,我们这些小瘪三别人都嫌,只能大家凑在一起。
    我就带他回去,真没想到,这孩子真是很能干,而且一点不偷懒,擦完玻璃扫地,尽心尽力。别的下人要人盯着不偷懒,这孩子得让人赶着休息会儿。和他一起择菜时我就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勤劳。他说,我以前在一个富商家里做工,那个老爷天天让我盯着有没有小白脸到姨太太屋里,太太让我盯着老爷有没有去妓院,老爷让我盯着老太太的钱。我帮老爷,太太打我,我帮太太,姨太太打我,我帮姨太太,老太太又打我,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就逃出来了。他说我们都对他太好了,他只有尽心尽力报答我们。
    教沈月眉读书时,他在一边看着,总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就顺带着教他认字,他其实很聪明,学得很快,他一直陪着沈月眉念书呢,自己学会了然后不厌其烦地教给她。
    这孩子,流浪的时候,明天的饭在哪里都不知道,却能苦中作乐,小小年纪,无人教导,却心存善念,乐观向上。除了小三子,我再没见过这么真诚,这么朴实的孩子。”
    韩景轩扭头看着窗外,兵荒马乱的年代,动荡不安的上海滩,上层社会的人,养着姨太太和鸟,吃香的喝辣的,朱门酒肉臭,而很多人流落街头,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韩景轩想。
    韩景轩往来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一个个嘴边挂着家国天下,千秋万代,造福百姓,其实呢,却早已没有了买块大饼先分给快饿死的伙伴的善心,他们心中只有自己,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毒辣,为了麻痹自己,就抬高自己的境界,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长久和他们交际,韩景轩打心里厌恶。而这些小乞丐们,却互相照应着彼此,他们外表脏兮兮的,并不光鲜,内心却难得如此纯净。
    韩景轩不觉动情,说道:“有时侯我看着路边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和老人,这是谁造的孽,我们军人连年战争造的孽!我们应该做的是赶走日本人,赶走外国人,让人们真正的安居乐业,大街上不该再有这些老人孩子!”
    秋玲看着韩景轩,笑着说道:“没想到,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少爷,竟能明白底层人的苦难。”
    韩景轩看着秋玲笑了笑,说道:“我并非从小家境富有,小时候家里条件很一般,有一段时间父亲生意失利,我们过着穷苦的日子,我还记得夏天时窗户破了洞,蚊子叮咬地厉害,母亲就用米浆将报纸糊在窗户上,那情景非常生动。秋玲,我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我能否撇开各自的身份,完全当做朋友来对话?”
    秋玲愣了一下,她看着对面韩景轩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没由来地心里咯噔一跳,他都晓得了吧,她没有根据,可就是不可避免地如此猜想。
    秋玲点点头。
    “你喜欢陈振中吧?”
    秋玲咬着嘴唇,不作答,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个问题。转念一想,除了寻找陈振中,自己再没提及此人此事,韩景轩是如何得知?
    见秋玲一直不作答,一副沉思状,韩景轩笑笑,说道:“我说过了,现在我们是以朋友的身份对话,忘记你我各自的身份。”
    秋玲看着他,点了点头。
    “好,你们的故事我不过问,”韩景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道,“你和沈月眉情同姐妹我知道,不过,你来看她的目的不是那么单纯吧?”
    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秋玲神色一变,尽管她很快稳住恢复常态,却没有逃过正在喝咖啡的韩景轩的眼睛,秋玲飞速地思考着,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韩景轩是个聪明人,耍花招毫无益处,不如彻底挑明:“我想你已经渐渐明白了我们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如果你愿意,一定比现在更加有所作为,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们从不勉强别人的意志,你大可以直接把我铐起来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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