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洺的娘亲的确如传闻中一般,只是个青楼女子,不过初初梳弄时就遇上了安乐侯,刚开花的姑娘还不曾被凉药侵蚀了身子,不慎有了身孕,也不敢和老鸨说,偷偷以白帛束腰瞒着,直到肚子大了再不能接客,实在瞒住了,这才事发。
    本来她们这种靠一身皮肉侍奉人的,除非从良不然是不能有孩子的,要是有了,那就得强行打下来,可那个时候那姑娘肚子已经很大了,强堕下胎儿恐怕会闹个一尸两命的地步,再加上知道这孩子是安乐侯的,老鸨遂派人上门,将这事传话过去。
    彼时老侯爷已经为儿子物色了一门好亲,乃是范阳卢家的嫡女,哪里会让一个下贱女人和还不知道到底是谁的野种,坏了这门亲事,他们是不打算留下那姑娘和她肚子中的孩子,派过去的人一碗药灌下去,结果这姑娘实在命大,不仅没死,还将孩子早产下来。
    天意如此,强要留下,安乐侯府也没辙,只能把孩子抱进府上来,一面和卢家联系,千赔万赔求着将卢氏先一年迎进了府,这孩子就养在了卢氏膝下。
    那个姑娘呢,虽没死成,但身子骨是彻底被药坏了,常年要靠药吊着命,安乐侯到底还有几分情义,外头置了一个宅子,将她养在那里。
    直到陆渊出生那一年,那姑娘突然悄无声息的没了,听说连口棺材也没有,一卷破席将人草草挖了个坑埋了,碑墓都不曾立一个。
    当时有人就私底下说,恐怕是新夫人有了嫡子,再容不了那外头的女人。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了陆洺耳中,也没人会知道,娘亲身死的消息对他来说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从此以后他愈发胡闹混账,小一点就爬墙揭瓦,打架斗蛐,等到大了就喝酒嫖妓,什么浪荡做什么,以至于等到弱冠,京城连一家能说亲的也没有。
    大家都说这大爷算是废了。
    但只有陆渊知道,他这位庶兄看似烂泥一团,但心里对他和他娘亲的恨从来都是只增不减。
    云露华听他说完,呼吸声在这夜里静静流淌。
    陆渊复又笑了笑,“他这回是冲着我来的,慎哥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要引起我和杨喜儿的争执,也不为什么,就是恨我,眼下我暂时腾不出手来处理,待我和我爹这事完了,我会讨回来的。”
    云露华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在青楼看见陆渊时,那个小小少年,就是坐在陆洺旁边,当时先入为主,只是觉得陆渊定然不是什么好胚子,但现在细想想,哪家哥哥会带着才十岁出头的弟弟就去逛青楼的?
    这不是存心教坏人么。
    她问陆渊,“那你既然都知道陆洺恨你,这么多年就这么放任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陆渊说不是,他望着头顶朗月,默默道:“我答应了娘亲,他若不来招惹我,我不会主动去害他。”
    这样一听,真是个仁孝重情的人,云露华噗嗤一笑,“你娘是不是养他养出了感情,又不是亲生的,还不许你动他,难不成就任由身边埋伏一条毒蛇,不知何时突然扑上来咬你一口么?”
    听见她笑,陆渊转过头来,气氛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像刚才那样弦都紧绷着不放,正要说些什么时,耳边细小的嗡嗡声飞来飞去,云露华低声惊呼‘别动!’。
    她张手往他鬓角边拍去,精准无误将那作祟闹人的蚊虫拍死,一抹殷红的血在她掌心绽开,“哎呀,它是腹里有食吃饱了的,打死了它,流的却是咱们的血。”
    陆渊皱了皱眉,忽觉耳垂有点痒,他用手指抚了抚,果然鼓起一个红包。
    云露华拿绢子擦了擦手,笑道:“老话说,身上臭才招蚊虫,你定是跑了一天没洗澡,所以蚊子才追着你咬。”
    陆渊不乐意道:“你又胡说了,我分明听说是血香甜的人,蚊虫才爱咬。”
    云露华白了他一眼,“你这意思,还是因为你血甜了?没见过你这么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要入秋的蚊虫咬人格外毒,就这么一口,陆渊挠了又挠,结果原本小小一块越挠越大,整个耳垂都跟着红肿起来。
    云露华指着捧腹大笑,“瞧瞧,遭报应了吧。”
    笑够了,看着陆渊抓耳挠腮又只能朝他干瞪眼,云露华故意唉声叹气,“可见真是一物降一物,你瞧着那么风光,可一只小虫子就能将你弄得毫无章法。”
    陆渊睨人,“风光?我在你面前,永远都风光不起来,你那儿有没有药,我去抹一点,实在痒得很。”
    他跟着云露华一路来到院子里,她去取药的时候瞧见金凤正在收拾妆奁,将好些值钱的首饰都往一只香囊里装,房中陈设也有不少小件珍稀的,不见了踪影。
    陆渊不由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金凤福了福身,“回三爷的话,姑娘叫奴婢们早些收拾,怕明儿个一早,侯爷那边真赶人,到时候一通手忙脚乱,不好收拾。”
    恰巧云露华拿了瓶药出来,见陆渊在问,也道:“你和你爹打擂台,这个我管不着,只是他派人传了话要赶人走,那我得问问你了,是不是要分家的打算?”
    大晟有‘老尚存,子不分家’的规矩,不兴分开单住,尤其是京城这地界儿上的勋贵人家,更讲究一大家子四世同堂的热闹兴旺,要是有哪家父母尚健就要分家的,传出去不仅叫人耻笑,更会被扣上一个不孝的大罪名。
    但若是由安乐侯自己提出要分家,这就又是另一桩事了。
    陆渊泰然在镜前坐下,并没有自己上药的打算,他眼神示意人,慢慢道:“他这不过是逼我妥协的法子,不用理会。”
    云露华哦了一声,下意识从玉瓶中倒了点药膏,正打算抹在他的耳垂上,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而后狠狠将药抹在他手指尖,“自己上!”
    她从镜中看到他的倒影,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陆渊不仅皮相好,这骨相也是一点不差的,只可惜是个男人,若是个娇滴滴的姑娘,那当年的第一美人还不定是谁。
    但男人要长那么好看干什么,只会沾花惹草,招蜂引蝶。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我觉得这回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你们父子俩不是早就不是一条心了么,不如就此分了家,也好过哪天或是瑞王登基,或是祁王登基,你们安乐侯府到底算功臣还是罪臣。”
    陆渊又将指尖的药膏抹在她手上,带了点哀求的意味,“我看不着,你帮我擦一下。”
    云露华扭头说不要,“这不是有镜子,你镜子照着,自然就能看到了。”
    陆渊对镜自顾哀容,“这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事,上上回你脚受伤,是我一路背着你出皇庄的,再上回你手伤了,是我给你擦得药,怎么到我这里,连被蚊虫咬一口擦个药都不愿意,外头不相熟的人还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的命可真苦。”
    云露华目瞪口呆,这说来说去,竟都成了她的不是,眼看陆渊在这念叨着,她嫌烦,将药瓶夺过来,厚厚浓浓白脂似的药膏往他耳垂上一搽,存了气重重揉了揉,“好了!”
    陆渊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舒坦往后一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想分家是吗?”
    云露华感觉被捉弄了,背过身去,取了琉璃美人罩使劲剪烛花,“不是我想分家,我就是提个醒儿。”
    弄得好像她是个在背后撺掇夫君的妇人一样。
    陆渊抚掌而笑,“这主意很好,那你明儿个就出去挑挑宅子,要是有相中的就和我说,咱们即刻就搬出去。”
    噼啪一声爆响,烛火闪烁了一下,云露华手僵在那里,“这挑宅子的活计怎么会落在我头上?”
    陆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霸占着她的座椅,两手相交,“难道你还想让府上管家帮你挑宅子?可别这么大张旗鼓,咱们一家好歹收敛一点,等到相中了搬走,再锣鼓喧天也不迟。”
    云露华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
    这种事不应该是正妻主母做的吗?
    可话到嘴边,她又不想揭开这茬,转了个弯道,“那姚小宁,你要一块带出去么?”
    第46章
    问到这话时, 云露华原本匀停的呼吸声都暂且滞了滞,不错眼地盯着陆渊瞧。
    她好像有一点期待,但不知是期待他说带还是不带。
    她看到陆渊仍笑着, 只是嘴角略微有些抽搐, 而后薄唇上下一阖, 把话又抛到她手上, “你觉得该带不带。”
    云露华眸光黯淡了几分, 没说不带啊,那还就是有着念想,也对, 人家是他的救命恩人, 又有一个女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姚小宁和她一样,她也和姚小宁没什么区别。
    但又是不一样的,云露华思忖着他到底知不知道姚小宁家和瑞王府有瓜葛, 依她来看, 姚小宁不干不净,干脆不带了。
    只是这话说出去总显得是她在拈酸吃醋, 想方设法要把姚小宁挤下去一样。
    女儿家的心思尤其多,有时候往往嘴上说的, 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云露华撑着荔腮百般无聊,金剪子在她手里咔嚓咔嚓, 一直作响个不停。
    “我觉得该带,她虽然出身不好,人也不好, 又爱惹是生非,整日里净出些幺蛾子,还拿自己女儿做手段害人,但她毕竟对你有恩,你和她睡了这么多年,孩子都有了,情理上说都该带。”
    说着她还朝他露牙笑,一副洒洒落落,大大方方的模样。
    陆渊顺着她话点头,很是那么回事道:“你言之有理。”
    咔嚓一声,剪子太用力,把烛芯都剪断了,原先亮堂的房间一下没了光源,只有窗外泄进来的淡薄月光能勉强照出两人的身形轮廓出来。
    谁也瞧不见谁此刻的神情。
    陆渊原本坐在镜前,这下转了个身过来,黑黝黝中只听见两声闷笑,“你不想带她去就直说,何必撒气把烛子都剪掉了。”
    云露华抵死不认,“我没有,方才是一不小心,我哪儿会不想带她去,她是你的人,又不是我的人,这事轮不到我做主。”
    瞧瞧,这话多酸,陈年老醋翻了坛,捏住鼻子都遮不住。
    高大挺俊的身影起来,将背着身的她从后面一下搂住,下巴靠在她肩上,“你还说,你就是生气了。”
    这个不能认,要是认了,岂不是意味着她为了陆渊在给别的女人穿小鞋,这一下将陆渊抬得老高,他飘飘然起来,就要笑话她了。
    云露华转身,想从他怀里挣脱开,“别以为你如今披着羊皮装上一阵,就能掩盖住以前做狼的时候了,我是不想带姚小宁,但绝不是因为吃醋不高兴,你知道她父兄这些年在和谁一直私下接触么,是在和瑞王府,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人留在身边,害了你也就罢了,要是祸害到我孩子身上来,这账找谁算?”
    金凤见屋内突然暗了,以为是灌进风吹灭了灯,推门进来打算换一盏,结果先看见了二人面贴面挨着极近,那三爷的手还搭在自家姑娘腰上。
    吓得她立马又把门带上了,闭上眼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她是不是撞坏了好事。
    念了几声佛号,她正要回去,打定主意今晚再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结果屋内轻咳一声,随即唤她进来。
    金凤只好犹豫着再次推开门,却见三爷和姑娘已经各自坐到一边,尤其是三爷,稳如磬钟坐在那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渊倒也罢了,他脸皮厚,不在乎这个,倒是云露华,难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
    陆渊示意她将断了芯子的灯烛换掉,金凤重新点了盏明灯,盖上琉璃美人罩,觑着云露华的脸色小声道:“那奴婢先下去了?”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云露华因为刚才撞破好事责罚于她。
    云露华看她那样子心里气,但又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还是陆渊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再有事我们会叫你。”
    再有事就是要水了吧,金凤这样想着,应声下去,门关上那一下,云露华站起来愤然道:“都赖你,这下大家都要误会了。”
    陆渊慢条斯理道:“误会什么,你原就是我的人,我要歇在你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云露华道:“可我们有过约定....”
    陆渊笑道:“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闻言,云露华颓然坐了下去。
    陆渊说起了姚小宁的事,“这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没想到你查到了,她父兄是和瑞王暗中有勾结,不[cx独家]过这事姚氏应当不知道。”
    这样说来,姚小宁是跟他回京城以后,父兄一道接过来,瑞王才找上了她们家?
    姚小宁要是不知情,那可就算不上是什么奸细了。
    “她父兄做的事,她却不知情?留在你府上的人是她,不是她父兄,她要是不知情,瑞王能从你这儿探得什么消息,还有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将她的父兄赶走?”
    陆渊眼中藏了一分笑,“为何要赶?”
    云露华大喇喇道:“那你就这么任由她父兄去瑞王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你这唱的是计中计啊!”她又摇头道:“我原以为你待姚小宁那样好,总归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我今儿个才知道,什么真情假意,你就是会变着法儿的利用人。”
    真心?或许从前是有的吧。
    他负伤跳进秦淮河中,是在拿命赌,那时已经豁出去了,但他再睁眼时,就是一个荆钗布裙的美丽姑娘温柔侍奉着他,见他睁眼时,眼里都在发光,一口吴侬软语的乡音,甜糯糯叫着‘小郎’。
    那个时候,任谁都会心里泛出一点温情。
    所以当她央着要跟他回京时,陆渊动摇了。
    这出如话本子般美人救英雄,从此岁月静好的戏码真实发生了,他也以为遇上了一个可人儿,但阶级和身份的鸿沟,却不是凭着那点喜欢可以跨越的。
    不是所有民间美人,都像话本中那样,柔情似水,红袖添香,他和她从一出生所接触的东西就不一样,当他小小年纪就要学会在权谋中蛰伏隐忍时,她只是会蹲在河边数今日卖了多少花,赚了几文钱,这钱什么时候能够哥哥娶上媳妇。
    他爱文墨风雅,她却说一团乱糟糟,没什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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