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舜钦到县令宅邸时天色已是皴黑,主簿将他领到处屋宇轩阔的临水馆阁,自觉在离门口十步远的地方停了步。
    馆阁的八扇落地长窗开了一半,屋内的烛火经透明微蓝的琉璃窗一折折,甚是明亮耀眼。
    “裴公子请。”
    主簿躬身做请,裴舜钦漫不经心地扫过他一眼,闲闲问道:“你不进去?”
    主簿敛眉低首,客气道:“县令大人请公子一叙,小人才疏质陋,岂配同席?”
    只怕不是因为身份够不上,而是得了令要在这儿做一条看门狗吧?
    县令无能,裴舜钦猜想今日这场宴会多半是由这主簿撺掇的,便绵里藏针地笑道:“那想来主簿大人想交代的话都已经交代好了。”
    主簿脸色微微一变,强作欢笑道:“小人愚昧,不懂公子的意思。”
    “过谦了,你自然是懂的。”裴舜钦敷衍笑笑,侧过身子靠近主簿,戏谑笑着向馆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里面坐着的是个废物,你的筹谋心计在这儿属实是浪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若是个识趣儿的,就该拣着高枝飞飞。”
    现下保下陆可明问题不大,他便想与岑寂里应外合,找出王元武勾结外敌的铁证。
    这主簿身份低微,却俨然握着此地实权,裴舜钦赌他不甘屈居人下,便想假意拉拢使之主动交出证据。
    “小人位卑,不敢作此肖想。”
    主簿面上纹丝不动,话里活络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裴舜钦心中一喜,暗想这种人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那你就趁这机会好好想想。”他站直身子抿唇一笑,旁敲侧击道:“你好好掂量掂量,是陆公子在侯爷面前份量重,还是王节度在侯爷面前份量重。”
    主簿没想过裴舜钦是想将王节度拉下马,他被他的野心吓得顾不上规矩,径直抬眸定定盯住了他。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裴舜钦迎着主簿的目光不躲不闪,审视地扫过眼主簿青白变幻的脸,扬唇做出副讥诮的模样,缓缓放出了最大的诱饵。
    “太平镇管的不错,我原以为县令是能干,结果今日一见……”他摇头啧啧两声,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了主簿身上。
    他这话是在暗示主簿如果愿意投诚,日后可以将太平镇交给他。
    主簿当然听懂了裴舜钦的言下之意,他被这份丰厚的许诺一下冲昏了头脑,没多想便说:“可是小侯爷他……”
    主簿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妥,赶紧咳嗽一声住了嘴,不过裴舜钦已经从他这寥寥几个字中明白了陆可明现在的处境。
    “小侯爷自有我来劝,不必你多嘴。”他傲慢一挑眉,不让主簿意识到他手中的主动权。
    主簿到底是跪得久了,他一摆出架子便低声下气地答了声是。
    裴舜钦打完一巴掌,脸色缓和不少,又递上了颗甜枣,
    “你如果识得这份抬举,今夜就机灵些讨下侯爷喜欢,晓得了吗?”
    主簿看着他迟疑不说话,他知道逼得急了反倒坏事,便不再劝,只是吊儿郎当地走进了水阁。
    县令早候在阁中,见他来,当即起身殷勤相迎,裴舜钦摆出张笑脸,按学子的规矩行了个礼。
    “裴公子使不得!”
    县令赶忙扶住了裴舜钦的手不让他弯腰,裴舜钦顺势站直,淡淡笑道:“县令大人有陆小侯爷的消息了?”
    县令听得他这话,脸上的假笑一僵,心虚赔笑道:“确实是有点儿消息。”
    “哦?”裴舜钦拉长语调懒洋洋地反问一声,悠游又问:“那晚辈什么时候能见到小侯爷?”
    “那什么,裴公子先坐下说话。”县令没有直接回答。
    “行。”裴舜钦爽快答应,一撩衣摆在桌边坐下,看县令给自己倒了杯酒,心里暗暗一笑。
    县令是还摸不清他晓得多少,想要灌醉他套他的话呢!
    裴舜钦不等县令请就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他不急饮,只是转着酒杯含笑看着县令,故意作弄他道:“县令大人现在还有和晚辈饮酒取乐的逸兴,想来是陆小侯爷已经身在贵府了。”
    县令被他一语说中,脸色一变,讪讪笑了两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裴舜钦懒得再和这蠢货虚与委蛇,敛笑将酒杯复又搁回了桌上。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在这地界做了什么勾当,我不是不知道。”
    他环视眼装横富丽的水阁,轻笑一声,不留情地讽刺道:“县令大人这家可不像是一年一百五十两养得起的,怎么样?卖国财用起来是不是特别顺手?”
    县令不妨他说的如此直白,怔怔看着他大气都不敢出,等到回过味来,往下耷拉的浑浊老眼里闪过了丝凶恶。
    裴舜钦轻飘飘地仰了仰下巴,“你要是想杀人灭口的话,我劝你早点绝了这条心。”
    县令脸上的横肉一抖,他视若无睹,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明天那批兵武价值多少银子?”他面无表情地问。
    县令沉默许久,方低低回道:“五千两。”
    五千两,那批量可不小。
    裴舜钦在心中悄然一波算盘,给县令斟杯酒,循循善诱地问道:“县令大人想得罪陆侯爷吗?”
    县令当然不想得罪陆渊。
    裴舜钦看着县令的表情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他云淡风轻地笑笑,又说:“那先来两万两堵住陆小侯爷的嘴吧。”
    好个狮子大开口!县令被裴舜钦这个数字吓得倒吸了口凉气。
    他结巴问道:“这……这是陆小侯爷的意思?”
    实不相瞒,从昨夜抓到陆可明到现在他已经快要愁死了。
    他不是不想收买陆可明,只是陆可明又臭又硬得就像块茅坑里的石头,除了扬言要他等死,就是扬言要他等死。
    难道陆可明不想跟他谈是因为他只愿给他一万两吗?
    县令不禁怀疑了下自己。
    虽然一下拿出两万两肉疼得很,但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县令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行。”
    裴舜钦满意一笑,伸手又比了个三,“以后每次交易,我们要分三成。”
    既然是作戏,那自然要作全套才能不让人起疑。像县令这种唯利是图的人,你不狠狠割掉他一块肉,他反倒会疑心其中是不是有诈。
    三成这个比例着实让县令的心抖了一抖,他犹豫许久,终于狠下了心。
    “成交!”他恶狠狠地说着,将裴舜钦给他倒的那杯酒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县令将酒杯放回桌上,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当即用力捏紧了酒杯,不让人看出他在发怯。
    他记起主簿的叮嘱,连忙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今日要委屈请裴公子和陆侯爷就在府中暂宿一夜。等明日一切顺利了,我们再详谈。”
    裴舜钦自然懂为什么县令要押他们在此。
    “任由君便。”他无所谓地一摊手。
    县令完全放下了心。
    “裴公子是个爽快人!”他呵呵笑着,手自来熟地搭上了裴舜钦的肩膀。
    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裴舜钦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着痕迹地摆肩躲过,客套笑道:“晚辈现在可以见陆小侯爷了吗?”
    “自然,自然。”裴舜钦这话无异是在下逐客令,县令讪讪收回手,识趣地起身告辞了。
    县令走后没多久,就将陆可明送到了水阁。
    陆可明骂骂咧咧地走进房中,见到裴舜钦一下变得目瞪口呆,裴舜钦朝他一笑,挥手打发下人带好门出去。
    就在下人陆续退出去的这当口,陆可明精彩纷呈地变幻了好几种脸色,最后,他一步抢上前,压低声音急急问裴舜钦道:“你怎么也被捉到这儿了!”
    裴舜钦听这话听得好笑。
    “你这脑子啊!”他恨铁不成刚地摇了摇头,简略说清了来龙去脉。
    陆可明一听他敲了县令两万两银子,唬得一下从凳子上跳起咋舌道:“你可真敢要啊!”
    裴舜钦得意笑笑,想起主簿一事,正色嘱咐陆可明道:“等下要是有人来了,你可别砸了戏。”
    “等下,等什么下?”陆可明懵了。
    “你心心念念想要的证据啊。”
    裴舜钦说着想起陆可明为了找出那证据差点搭上小命,而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主簿自己乖乖送上,不由想着明日要如何在乔景面前夸耀讨赏。
    两人等到深夜不见主簿来访,陆可明困得遭不住,便忍不住嘲讽裴舜钦道:“你不说有人来送证据吗?我们这戏台子搭了一晚上,没人陪我唱戏啊!”
    裴舜钦亦觉得郁闷。
    今夜那主簿明明就被他说得动了心,怎么会不来呢?
    “你自己等着吧。”陆可明长长打个呵欠,满脸困倦地走上了二楼的卧室,不过一刻,就又砰砰砰跑下了楼。
    “快来!”他兴奋地向还在楼下的裴舜钦招了招手。
    裴舜钦心神一凛,之前朦胧的睡意立时荡然无存。
    原来主簿将账本和书信夹在了晚间送来的被褥之中。
    陆可明拿起封信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不妨一下被裴舜钦摁住了手。
    “怎么了?”陆可明疑惑望向裴舜钦,不懂他为什么要拦他。
    裴舜钦轻轻叹出口气,冷静问陆可明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爹要是牵连其中,你要拿这信怎么办?”
    陆可明一怔,先前飞扬的眸光陡然变得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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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一边写一边叹气。
    唉—
    唉——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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