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景对镜整理仪容,晃眼从镜中瞧见裴舜钦神情尴尬,以为他是因为陆可明差点撞破这一幕,一时间也有几分不自在。
    她低首将玉簪插进玉冠中,顾左右而言他道:“他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吗?”
    陆可明带来的消息确是个正经消息,裴舜钦收回心神,正色向乔景复述了遍陆可明的话。
    乔景的心情陡然变得沉重。
    “卫军里有内细。”她轻柔的声音里多了一缕凉意。
    裴舜钦的想法与她的不谋而合。
    他们这边虽然出了岔子,但并没走漏风声。
    县令在与裴舜钦谈好利益切分后被灭口,这说明是南延那边知道了消息。而且依县令府闯进人的时间来看,南延人应该是与卫军差不多同时得知的消息。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埋在卫军中的南延内细,提前将消息传了出去。
    “去找岑寂商量商量吧。”乔景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木梳放回了桌上。
    她要去向岑寂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卫军营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
    南延在卫军里安插了细作,大齐也同样往南延军中派了人。有细作不可怕,可怕的是细作能接触到军中机要。
    卫军作为天子亲军,上到将领下到兵卒都要经过严格的考核。河阳虽然地处偏远,卫军质量比不得京城,但怎么说也是制衡此地部军的唯一力量。
    乔景虽然暗暗希望岑寂是没有顾虑周全,无意中让这个消息流到了营中,却也大概清楚按着岑寂往日的性子,他应该不会这样不小心。
    果然,岑寂的回答坐实了她心中最坏的猜想。
    “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除了武都卫,只有他手下的两个参将。”岑寂连着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脸色便有些止不住地憔悴。
    “不会吧!”岑寂此话一出,就连向来迟钝的陆可明都懂了如此一来有多么严重。
    参将做为武卫的左右手,平日不知过手了多少密不可宣的事情。要是他们中有一个是南延的细作,那基本可以断定南延对河阳镇了如指掌。
    这要是打起仗来,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能这么说。”岑寂闭着眼睛摇摇头,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毕竟卫军在河阳镇驻扎得好好的,突然就要派队人马去太平镇,时间这般凑巧,是那细作嗅到了味儿也不奇怪。”
    “说的也是。”陆可明相信觉得有道理,又松了口气。
    乔景的脸色却没有转好。
    她婉转提醒岑寂道:“话虽如此,但无论如何也是卫军里出了细作。”
    不管细作是谁,河阳镇武都卫都已经板上钉钉御下不力,不管是错大错小而已。
    现下此地仍旧得依靠卫军制衡王元武,岑寂现在应该操心的是如何查出这个奸细,并留存好自家在此地的其他实力。
    岑寂闻言睁开眼睛望向乔景,眼神里多了丝玩味。
    “嗯。”他轻巧一言带过,又将眸光转向了陆可明。
    其实他现在担心的已经不是岑家能不能维持在此地的掌控了。
    陆可明被岑寂幽暗的眼神瞧得心一凉,忙避开了他的眼神。
    “你瞧我做什么?”
    “如果王元武反了,你爹能不能制住他?”
    “王元武他敢!”
    陆可明被岑寂不疾不徐地一句话激得一下寒毛直竖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能不能?”岑寂仍是追问。
    他们此举不管成与不成,王元武都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在河阳镇安稳坐大。
    “东族还在我朝边境肆虐,你爹不会这时候还要和陆侯斗吧?”一直不做声的裴舜钦忽然冷冰冰地插了句话。
    岑寂的目光遽然转向了裴舜钦。
    县令死了,但是往来文书和账簿都落到了卫军手中,他已经着人连夜抄写一份送往京城,岑安有了这个就相当于拿捏住了王元武的七寸。
    而众所皆知王元武是陆渊的人。
    裴舜钦方才听他们言不尽意的话已是听得心中腾起了股烦躁,他此刻不想再忍,便干脆实话实说道:“武将悍勇,岑相要是想通过此事拿捏王元武,小心逼得狗急跳墙。”
    岑寂沉静莫测的眼神仍是不见一丝波动,裴舜钦按捺不住心中气愤,站直了一直斜靠在门边的身体。
    “东族南延齐反,闹得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挂下脸来,“如果大齐都没了,你们还争什么?算什么?不如一起投了江殉国吧!”
    他实在无法忍受将每件事都吃干抹净,使之成为攻讦别人的武器或是有益自己的砝码。
    哪怕他知道这其实就是游戏的规则。
    裴舜钦发泄说完,再没办法再在这屋里多呆一刻,当即转身摔门而出。
    “裴舜钦!”
    乔景怕裴舜钦意气之下惹来麻烦,立时起身追上前去,她快步到门前,忽而扶住门沿回过了头。
    “他刚刚说的不错。”她面朝岑寂,语气平静,“国若不国,一切都没了意义。陆侯是为了什么,岑相是为了什么,相信他们心中自有一杆称,不必其余人多说。”
    士,其实就是兵,不过是拿笔的兵,用谋策的兵。
    士则该辟守疆土,则该为生民筹谋百年,而不是只为一己私心。
    乔用之跟乔景说过,许多人入了朝堂,时间一久就会忘了自己在为谁勾心斗角,在为谁无所不用其极,包括他也不例外。
    经过裴舜钦那番话,乔景这才意识到刚刚她也忘了。
    她刚才只想到不能放任陆渊势大,要想办法制衡他的力量,却没考虑过这一切对当地的百姓到底意味着什么。
    乔景追出院子,裴舜钦在她前面走得飞快,她不好直接出声喊住他,只得一路小跑赶了上去。
    “慢点!”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前一把拉住了裴舜钦衣袖。
    “气死我了。”裴舜钦将她的手甩开,沉着脸说:“我要下山,在这地方读书没意思。”
    “什么?!”乔景惊呼出声,万没想到裴舜钦气到了这个地步。
    裴舜钦郁郁呼出口气,握起一拳砸到池边的柳树上,反问乔景道:“你还看不透吗?青崖书院根本就不是给人读书的地方!”
    乔景听得骤然一默。
    她晓得裴舜钦说的是对的。
    岑寂来此是为了寻找自己日后的可用之人,陆可明来此是陆渊在为他仕途铺路,剩下的人亦是为了功名而不是学问。
    更不用说辛九山进京后就毫不迟疑地投入了陆渊麾下,成为了陆渊攻击岑安的一柄利剑。
    裴舜钦轻蔑嗤笑了一声,“我看宣城里教小儿之乎者也的落地秀才,都比这儿干净得多。”
    “落地秀才是求而不得。”乔景手背在身后,低低说着踢了下脚下的石子。
    裴舜钦被乔景这话呛得不轻。
    “你也要和我过不去?”他没好气地戳了下乔景额头。
    乔景脑袋往后稍稍一仰,无奈笑着抓住了裴舜钦的手。
    “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她问,“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裴舜钦自是听过这句话,他明白乔景是在告诉他人活在这世间就是会有千般万般的难受,不可能事事都如自己所愿,但仍是觉得难受。
    他闷声嘟囔道:“是他们不对。”
    “没有那么简单的对与不对,”乔景浅浅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错综复杂,难分对错,就像岑相的新法,你能说他是一无是处,或是完美无缺的吗?不可以。”
    “就像乔相任宰执的十五年间大齐国库充盈了三倍,却让我朝与东族牵了纳岁约,每年冬天都要名为岁赐,实为纳贡的给东族百万贯,你能单纯地说他做的对或不对吗?不可以。”
    “有很多事情,就是不可以一言以蔽之。”乔景也认了真。
    “你爹是个有风骨的人,也是个清正的好官,所以他能把你教得这么好,能让他治下的几个地方的百姓都对他赞不绝口。”
    “但他无法在京城生存下去,他的才能只能惠及一方,无法荫泽全部百姓。”
    裴舜钦不屑地扭过了脸,“京城那地方那么脏,不在那儿又怎么了?”
    “不错,京城是脏,但就是那个你瞧不上的地方,日夜不停地向各路,各镇传达着他们决策和指令。”
    “齐朝可以传袭百年而日盛,就是靠的无数个在人心的泥潭里挣扎的人。”
    裴舜钦不愿就此被乔景说服,他反问她道:“那你是觉得不同流合污就没有个太平盛世吗?”
    “你明明知道何为污,何为人心,你与我尚且时有龃龉,更何况关乎万千人命的国家大事?”乔景失望地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裴舜钦到底是和她不同世界的人。
    她已经看惯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的世界不是黑白分明,而裴舜钦却是。
    她迟早要成为在泥潭里挣扎的人。
    那她现在是在做什么?在试图将裴舜钦一起拉入泥潭吗?
    乔景念及此处,忽然一凛。
    “算了,”她一歪头,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书院日后确实难有太平日子,我们及早抽身也好。”
    不错,他要及早抽身,她望他早早抽身,再也不会见到这样肮脏的人心。
    乔景虽然在笑,眼角眉梢却有种藏不住的哀戚,裴舜钦没来由地一慌,不顾光天化日,手抚上了乔景的脸颊。
    “你怎么了?”他担心地问。
    “没怎么……”乔景匆匆回答着,不想裴舜钦多想,赶紧拍下他的手,瞪他一眼轻嗔道:“你又动手动脚,小心被人碰见。”
    裴舜钦放下心来,顺势调侃道:“等我以后把你娶进门,就是动手动脚被人撞见了也不怕什么。”
    “你……!”乔景又羞又气,她轻踹裴舜钦一脚,转身就走。
    裴舜钦在她身后轻轻地笑,她听着他的笑声,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
    不按时出现的更新~
    朝堂之事参考的是北宋的数次变法,看看就行,不要认真,毕竟我也不是历史系的orz

章节目录

郎君原来是卿卿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御书屋只为原作者漂浮的行灯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漂浮的行灯并收藏郎君原来是卿卿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