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入窗,房里物什都染上了层浅赤的余晖,乔景独处房中,拿着本书斜躺在靠榻上,虽时不时翻过一页,却压根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
    一切顺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心烦意乱,但她就是不能放下心来。
    “哪里不对劲……”
    她皱眉无声念叨着,一遍遍回想今日的每一个细节,一边越想越是心慌,一边越想越是对自己的心慌感到不解。
    进宫前乔用之交待乔景的话乔景烂熟于心,所以她确定自己没有出任何纰漏,但就每一步都同当初设计预料的一模一样,这一点就又让乔景觉得顺理成章,又让她觉得隐隐不对。
    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乔景烦乱起身放下手里的书,眼神无意移过房中摆放着的棋盘时,心里绷着的弦嗡的一声响了。
    她知道她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
    棋逢对手。
    而今日她这盘棋下得一马平川,好似没有对手。
    陆皇后都有本事将齐帝禁锢在凝晖宫中不让他同外界通信,怎么可能对就动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手脚一无所知?
    乔景想到此处,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变得又冷又凝。
    那陆皇后为什么要陪着演这出戏呢?
    乔景屏气思忖片刻,脸色惨白地细细喘出口气,腿上骤然失了力气,她慌忙撑住桌边不让自己软倒,却觉得手腕也软得一点儿力都用不上。
    印!
    原来是印!
    乔景颤着手扶住额头,终于明白了陆皇后执的子要落在何处。
    只有让她拿到了诏书,这世上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玉印在哪里。
    太阳完全落下之后,房中变得冷淡昏暗,宫人进乔景房中点灯,一步踏进房中,看到有个身影在端坐在桌前,立时吓得倒退一跳。
    “乔姑娘,你在房中怎么不点灯?”小宫娥手抚着心口后怕说着,待点亮门口的灯盏看清乔景的脸色,又是惊得怔住了。
    纵是门口点了灯盏,乔景背后仍是黑绰绰的一片。
    “去告诉皇后娘娘,我现在要见她。”
    乔景向来亲和,小宫娥没见过她这般冷峻漠然的神情,一时有些瑟瑟。
    她硬着头皮说道:“诸宫娘娘问安还未离去,现下不好叨扰皇后娘娘,要不姑娘……”
    “去禀。”乔景不耐烦地打断小宫娥,冷冷看向她,面无表情地说:“她会见我的。”
    乔景面色不豫,小宫娥直觉出了大事,不敢再推诿,便讷讷答了声是。
    小宫娥走后,乔景移眸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口,眼神平静,不见哀戚。
    “乔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小宫娥去而复返,乔景回过神,低首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袖摆,徐徐起身走向了金梧殿。
    朗月清风,乔景的背影纤秀挺直,而眉眼从容坚定,似松如柏。
    金梧宫安静无声,唯有滴漏一声声规律落下的水滴声,乔景进到宫中,见陆婉站在殿中,正极认真地擦着柄长剑,眼里不由闪过了瞬讥诮寒凉的笑意。
    纵是成王败寇,倒也不必如此。
    “臣女参见皇后娘娘。”她向陆婉屈身一礼,眼神漠然。
    “起。”陆婉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一转手腕横过长剑,一边仔细看着光亮泠泠的剑身,一边赞许地浅浅笑道:“乔景,你反应很快。”
    乔景听着陆婉这话眸中清光未曾有一刹波荡。
    “我不会告诉你玉印在何处,你赐我死便是。”她缓声向陆婉说,语气平淡缓和,却有种决然之意。
    陆婉闻言转头看向她,脸上雍容的笑意里多了丝兴味。
    “乔景,或许你我不必走到这步。”陆婉娓娓而言,目光向下一落,又落到了手中寒光逼人的剑上。
    乔景料到陆婉会有游说之语,不过她已经决心赴死,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婉,等着她待会儿恼羞成怒。
    不想陆婉却是一剑遽然指到了她眼前。
    陆婉动作极快,因此长剑划破空气发出了声啸鸣,剑身在乔景身前三寸轻颤,呜呜有龙吟之声,乔景纵是死意弥坚,仍是止不住地被锋锐的剑气惊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四目相对,陆婉眼中有自得笑意,乔景清丽的眼睛里闪过丝讥讽,向前一步自得迎上了剑尖。
    她不在乎能不能活命,而陆婉在乎能不能得到玉印,若陆婉以为自己棋高一着就可以轻辱戏耍她,那可是打错了主意。
    陆婉果然撤回了已经抵在了乔景心口的剑。
    “乔景,本宫拿着剑的样子是不是可笑?”陆婉笑着问乔景。
    刚刚陆婉用剑,鬓上钗环叮当,宽大的袖子随着动作簌簌而响确实有几分可笑,不过乔景不想知道陆婉卖的是个什么关子,于是就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也能知道,我的模样很滑稽。”陆皇后自问自答,收起了自乔景进门起脸上就一直挂着的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复又将剑横过,凝眸细细看了会儿自己在剑身上映出的乌发朱颜,忽而凌厉看向了乔景。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万千女子手中执剑,哪怕她们同本宫一样笨拙,这一幕也一点儿都不可笑。”
    乔景看着陆皇后,不动如山。
    陆皇后冷冷笑了一笑。
    “乔景,难道你去青崖山读书之后还想不通你不应该拿笔,而应该拿剑吗?”
    乔景心重重一跳,悄然握紧了袖下的手。
    陆婉注意到乔景眉间细微的变化,直视着她的眼睛又说:“本宫在这深宫之中汲汲而营,求的是权势,但也不完全是为了权势,这一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陆婉的野心明晃晃写在了眼睛里。
    “乔景,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陆婉一挑眉尖,又出现了她惯常有的略带讥诮的表情。
    “你根本就没想过你维护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陆婉声色陡厉,乔景沉着看着陆婉脸上的愤怒,觉得两人间分隔着万丈深渊,但手中又牵着同一条绳索。
    “乔景,你明白告诉本宫,当你晓得你得毫无选择地进宫时,你是个什么感受?”
    陆婉说这话的神态居高临下,乔景知道自己此时再沉默下去就是一种投降,于是她开口答道:“这是我的责任。”
    “不错,这是你做为乔家人的责任,你当然没有怨言。”陆婉意料之中地点头说着,似笑非笑地望向乔景,幽幽又道:“乔景,你就这么死了实在太可惜了。本宫打算将你配给四皇子为妻,你意下如何?”
    乔景怎么也料不到陆婉会来这一招。
    “四皇子才七岁!”她直觉地脱口而出。
    看到乔景自进门至今终于显出了失控的情绪,陆婉满意笑了。
    “七岁又如何?吾儿日后为帝,需要一个处处能提点他,帮助他的人。你除了比他年长得多些,才智相配,门阀相当,确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乔景听着陆婉慢条斯理的语气,心怦怦跳得急骤,她死死盯着陆婉,想找出陆婉诈她的证据,可是找不出。
    “怎么,你不愿意?”陆婉戏弄般地反问乔景。
    乔景当然不愿意。
    她面色苍白地看着陆婉,低低道:“你逼我,我就死。”
    陆婉只是付之一笑。
    “这时候你就不讲责任了?”她轻佻笑问乔景,锐利的眼睛越来越冷。
    乔景的心往深渊直坠。
    她以为自己做到生死置之度外陆婉就拿她无可奈何,但其实事实是陆婉有太多方法折磨她。
    “我的责任已经尽了!”她强撑着反斥,身体却忍不住开始发抖。
    陆婉霎时锋芒毕露。
    “责任?什么责任?乔景,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替什么卖命!”
    “你若是真的忠君,就该完全交出你的一切。生死算什么?生死不过是最容易做的抉择。”
    “若是乔用之当初告诉你,你进宫不是来陪伴本宫,而是去向一个比你爹年纪还大的老头子讨好求欢,你告诉我你你愿意吗?”
    乔景痛苦得皱起了眉头,但陆婉不肯放过她。
    陆婉上前一步掐住她下巴,抬起了她的头不许她逃避目光。
    “你见过了那个躺在龙床上要死不活的人,你告诉本宫,即使他贵为九五至尊,你也愿意放下你的骄傲,放下你的尊严去尽你那所谓的责任,无条件地臣服他吗?”
    陆婉眼里的恨意刺激得乔景眼泪夺眶而出。
    “你现在还比本宫进宫时大一岁,你告诉本宫,你愿意被关在这宫里过一辈子,放弃你曾经有过的希望和爱情吗?”
    陆婉眼里也闪起了细碎的光,不过她始终倔强地没有现出一丝软弱。
    “本宫恨极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我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后来我想,原来是因为我的命运在我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决定了。”
    “我爹需要一个可以让陆家的血淌进皇家的血的女儿,我哥哥需要一个可以在后宫与他照应的妹妹,而皇上需要一个表示信任陆家的象征。”
    陆婉轻蔑扬起了嘴角。
    “乔景,你以为你比我强到哪里去吗?”陆婉的神情一下变得冷酷。
    “没有,你也不比我强。你和我一样,最后只会被人当成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根本就没有谁会在意你到底是谁!”
    “不是的!”乔景激烈地打开了陆婉的手。
    她晓得有人在乎她是谁,她晓得那个人是谁。
    陆婉向后一步,凄怆笑了笑。
    “那你比本宫幸运。”
    陆婉说着眼中眼泪直坠,她连忙抬头,可是眼泪到底还是溢出了眼眶。
    乔景睁着朦胧的泪眼看向陆皇后,拼命想让自己变得像先前一样冷硬,但发现自己心里止不住地觉得戚戚。
    她也知道自己的反驳很无力,毕竟她的那份幸运万中无一,而且她并不算真的幸运。
    陆皇后眸光一沉,毅然拿起先前被她放下的剑横在了乔景跟前。
    “乔景,拿剑,本宫想要你当知己。”
    乔景呼吸一滞。
    她垂眸看向陆皇后递来的剑,颤着伸出手,手缓慢地伸到半空,看到剑身上盘曲精致的花纹隐隐反光,闭眼连连摇头,将手握成了拳。
    “我不可以……”她犹疑自语,睁开眼睛,对陆婉又说了一次。
    “我不可以。”
    “我敬娘娘,但是我不可以。”
    乔景坚定说着,眼神再无动摇。
    那花纹是排血用的。
    手中执剑,必会沾染上无辜之人的鲜血,乔景做不到对那无动于衷。
    “娘娘,你不必再劝了。”她不等陆婉开口,就清楚表达了自己的决定。
    “娘娘,我和你不同,我没有办法不择手段地去做某些事,哪怕我所求与你相同,但道不同,不可为谋。”
    “我愿有朝一日天下女子能如你所言皆能率性而活,但恕我直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不是你夺权就可轻易实现的事情。”
    “现下大齐内忧外患,我不怕死不是维护一家江山,而只是想让更多人可以活得安稳些,不必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陆婉利落将剑尖转向了乔景。
    “懦弱。”她定定斥责。
    乔景不恼,也不惧。
    她只是冷静地说:“我知道我不是。”
    陆婉想要燃起大火将一切照得彻亮,而她不是,她信的是星火不灭,终得以继,而她要做的就是一直举着火把。
    陆婉轻轻转了下手中的剑。
    “乔景,若你铁了心要做本宫的敌人,本宫不会心慈手软。”
    乔景淡然笑了。
    “娘娘,我不劝你,你也不必再劝我。”
    她想,虽说她与陆婉势不两立,但死在她手下也算得上是“士为知己者死”。
    “本宫很想成全你,一剑给你个痛快,可惜啊,本宫一定要赢。”陆婉眸光复又变得莫测。
    “告诉本宫,诏书上写了什么?怎么拿到玉印?”
    乔景摇头不语,不懂陆婉为什么还要问她这个从她这里一定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陆婉浅浅叹息了一声。
    “乔景,你为什么定要逼得本宫成为下作小人呢?本宫一再问你,就是不想用这种手段逼你。”
    乔景听着陆婉这话直觉不妙。
    陆婉沉沉看向了乔景。
    “你不说实话,那姓裴的小子恐怕就要性命不保了。”
    乔景惊出了一背的汗。
    “你……!”她愤怒不已,怎么也想不到陆婉会将裴舜钦用作威胁。
    “说。”
    陆婉知道自己捏住了乔景了乔景,她疲倦地笑了一笑,却没有胜利的得意。
    一室寂静,乔景在刹那间想了很多很多。
    末了,她小小后退一步,一舒心中的挣扎痛楚,决然扑向了明晃晃的剑尖。
    她想,她这生不算白活,只是有些许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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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个情节的灵感就来自一句歌词:“你是谁的女儿,谁的情人,谁的新娘。等到时光终将消亡,你也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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