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江尧等人正欲入睡,房门却忽然大开,门口颜琤神色慌张,手扶门槛道:“江尧,归云快带本王去将军府。”
    江尧和归云对视一眼,立刻上前扶着体力不支的颜琤,江尧担忧道:“不如王爷明日再去,您已快三天三夜未合眼了。”
    颜琤推开江尧,与语气再无半日沉稳:“这是命令,带本王去!”二人见颜琤这般坚决只好遵命。
    车马疾驰在夜色之中,车中之人似乎也已染病,脸色渐红,呼吸沉重,却依旧将盛放汤药的药坛紧紧抱在怀里。
    江尧担忧道:“王爷,您也染病了?”
    颜琤摇摇头:“本王无事,并非疫疾,放心!”
    颜琤几天几夜翻遍医书,这才找到去疾的药引“嫩青蒿”,此药有退热神效,凉血截疟,正对这次瘟疫所显症状,他知道萧澈等不及了,而他也等不及了。整日幽闭寒宅配药,早已不知那人是否还安在,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到了将军府门口,颜琤将药坛递给江尧,挣开归云的搀扶,便去敲门。
    半晌无人应答,颜琤已有晕感,此刻只觉天旋地转,他撑扶着归云,才勉强站稳,有气无力却不容置疑道:“带本王,进去!”
    片刻之后,三人便已潜入府内,各屋皆一片漆黑。颜琤此刻视线模糊,根本连几间房屋都看不清,却还是沿着甬道挪步向前。
    江尧和归云只得跟上,半晌颜琤在一间屋子前停下,颤抖的手抬起,指了指道:“这间!”
    归云闻言,谨慎上前,轻轻推门而入,一股猛烈的药香扑鼻而来,归云掩鼻轻咳,缓缓向前。
    月光映照下,萧澈苍白的脸庞映入眼帘,归云连忙打燃火折子。颜琤朦胧之际看到一丝亮光,便要江尧扶着自己进去。
    颜琤脚步虚浮,整个人已无力再行,江尧扶着颜琤坐在床边让其依靠床柱,自己打开药坛要喂萧澈喝药。
    颜琤看到江尧犹疑,苦笑道:“这药本王早就试过了,即使无用也无毒无害。”
    江尧也半跪在地,舀一勺喂向萧澈,谁知对方牙关紧闭,竟一滴未进。
    归云焦急道:“这不行啊,全洒了将军也喝不进去啊!”
    颜琤闻言,双目微睁,撑着床边挪至萧澈身旁,颤抖的手伸过探萧澈的鼻息,竟已气若游丝。
    猛然的心痛让颜琤也已清醒,他吩咐道:“江尧,把药喂给本王!”
    江尧不知此举何意,却还是照做了。口中尝到药的苦味,不敢犹豫,颜琤正欲俯身喂渡,归云大惊,立刻拦住颜琤,低声道:“公子,万万不可,将军身染瘟疫,你这般也会染病的!”
    颜琤推开归云的阻挡,毫不犹豫的覆上萧澈的双唇,伸入软舌撬开萧澈的牙关,可对方却依旧紧闭。
    颜琤本就浑身无力,整个人软在萧澈身上,见萧澈根本不动,似要急哭一般,心中高喊:“萧澈,你若敢死,我便将你心心念念守护的天下夺来,再一点点毁掉,你不是自诩忠义吗?”
    萧澈依旧无动于衷,颜琤能感觉到萧澈的心跳渐微,慌张之间自己不小心将药吞下,颜琤连忙起身,一滴泪竟落在萧澈唇边。
    江尧和归云也不知如何是好?颜琤却坚韧道:“再来!”
    江尧又喂了颜琤一勺,颜琤依旧俯身吻上萧澈,他的心拍打着萧澈的胸膛,似乎想以此唤起他的生念。
    颜琤直到此刻才感觉到,何为刻骨铭心的恐惧。仇恨让他可以苟活人世,可眼前此人却让他想随其赴死。
    “活下来,你要我放弃仇恨,要我陪你到老,我都答应你,你别死!”
    萧澈微弱游丝的呼吸让颜琤心急如焚,他内心依旧呼喊着:“求你张嘴,喝下去!我不再报仇,不再任性,你别死!”
    一滴滴的泪砸落在帛枕之上,江尧和归云此刻也都侧首泣泪,不忍再看。
    就在颜琤泪如雨下时,萧澈的唇微微一动,颜琤的舌便滑入,口中的药顺势流渡,一滴未洒。
    颜琤又惊又喜,立刻将药坛从江尧夺过,自己一口一渡,将药全部喂给萧澈。
    待萧澈喝尽最后一滴,颜琤手中的药坛瞬间坠地,江尧,归云大惊失色,颜琤此刻已伏在萧澈身上,晕了过去。
    天际淡白的光吐露,京城之中,残雪地上已有浮尸暴骨,可天亮之后,已换人间。
    无人料到,困扰金陵一月的瘟疫,最终是被东宫太子寻出救治之法。
    多年磨砺,颜钦早已不再是游手好闲,颐指气使的荣王,而是大虞储君,天朝太子。
    起初皇帝还对颜钦所提的“嫩青蒿”有所犹疑,可宫中御医却得神药一般欣喜若狂。
    “陛下,这药正对此次疫疾的症状,正是药引。太子殿下功德无量,拯救万民啊!”
    皇帝也惊喜异常:“那快去配药啊!辰妃,快去先救朕的爱妃。”
    太医署众人,立刻开始配药,小小的药房,竟也人人摩肩接踵,用量多少,择何入药,都得小心翼翼的尝试,不然一不留神就会变成致命毒药。
    终于,瘟疫之症的救命良药配出,由太医署将药方分给各个民间药坊,由京兆府出人熬药分放给身患疫疾之人。
    秦安和太医亲自来将军府时,萧澈已然醒来,正被林钟伺候着用膳。
    刚刚恢复的萧澈依旧面露憔悴,软弱无力的依靠着林钟,看到秦安和太医来此,笑道:“本将军自有神护,早已无碍!”
    秦安却震惊道:“萧兄你,被何人所救?”
    “自然是太医啊,还能有谁?”
    可太医却也不解道:“将军,这治疫之药昨日太医署也才配出,今日才来医治将军,这怎么可能?”
    林钟静默不语,他自然知道是何人救了萧澈,可他不愿说,一生坦荡,只此一次,他不想再违心成全,他本就是自私之人。
    萧澈也一头雾水,昨日配药,可自己前夜便已醒来,这究竟怎么回事?
    林钟扶着萧澈躺好,回身冷道:“既然将军无碍,各位还是请回吧!”
    登临将军府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逐令,秦安和太医无奈,也只好告辞。
    林钟正欲离开,萧澈背后轻唤:“林钟,你我相识多年,早已不在意一字一谢。可此次瘟疫并非小疾,你却还能照顾萧某。你的大恩,真不知该如何还报了?”
    林钟却毫不犹豫道:“那就以身相许吧!”
    “啊?”萧澈虽病体孱弱,却还是听清了林钟所言。
    对方回身冷言道:“既然不肯,那日后别再废这些报不报恩话了,我不喜欢听。”
    言毕,便转身离去,留下身后之人满脸无奈的苦笑。萧澈也已习惯林钟冷言冷语,笑容渐渐凝滞,若非林钟将秦安赶走,他其实很想知道颜琤是否无恙,自己染病前日日与颜琤同处。
    可想到颜琤的欺骗和利用,萧澈便骂自己作贱。那般伤害却还是这等念念不忘,醒来之后,一问林钟日子也已十一月初五,第一反应竟然是,错过了那人生辰。
    颜琤并未身染瘟疫,只是风寒入体,江尧等人多日悉心照料,颜琤也慢慢痊愈。
    这日午后,冬日暖阳朗照,散洒屋内,耀眼温暖的让人沉醉,颜琤对静立旁侧的归云道:“带本王出去走走!”
    身披貂裘,颜琤撑着归云在院中缓行,寒风已毕,冬雪渐消,颜琤伸手捕捉摇曳暖阳,惬意的感慨着劫后余生。
    那人安好,他便心满意足。
    “京中的疫情如何?”
    归云因颜琤多日病重,所以一应事宜并未回禀,见颜琤发问,立刻回道:“公子,太医署也已配出了救疾之药,可这药引,竟然是从不懂医术的太子所言。”
    颜琤冷笑道:“连太医署一干御医都没有办法,他年纪轻轻如何能知?”
    “说不定太子也像公子这般,遍翻医书。”
    颜琤失笑不已:“你的意思是,太子贤德,忧国忧民?怎么可能?且此次辰妃也染瘟疫,太子救了的何止是万民,还救了皇帝的宠妃。经此一事,他在皇帝和百姓心中,怕是认定这个太子了。”
    颜琤本就疑心此次瘟疫来的蹊跷,思忖半晌,忽然想起一人。
    “归云,此次皇后可有染疾?”
    归云摇摇头:“宫中染瘟疫的人本就不多,除了辰妃,都是一些宫人。”
    颜琤恍悟:“真是好算计!刘温的女儿还是当朝皇后,本王怎么将这事忘了,她当年可是本王的好皇嫂。这些年刘温与宫中的联系也都有她牵扯其中,这次竟不惜残害无辜百姓,只为太子在皇帝面前露脸,看来是时候让这父女知道何为天谴了?”
    颜琤从萧澈醒来之后,再未发过任何一条命令,那夜虽发高烧,神志朦胧,可心中允诺萧澈不再复仇,此言却不假。
    那一夜,颜琤体会了从未有过的恐惧,萧澈闭目塞听,闭口不药时,颜琤只觉自己的心跳也已渐滞。
    不再言爱,果然只是宽慰自己。
    颜琤一语,便有人行动。宫中疫疾渐除,宫人们也将染疫的器物,衣物尽数焚毁。
    可有太医悄悄却面圣,将自己心中的怀疑言明。
    “陛下,此次宫中疫疾本就不重,且后宫妃嫔吃穿用度,皆经过处理,断然不会有瘟疫传入。辰妃发病时,微臣是第一个前去诊治辰妃的太医,发现辰妃已有多日,不用太医署的消毒之物,而是用一翡翡翠盏日日饮茶。
    臣觉蹊跷,将此物带走。辰妃病愈后,臣才得空,用此翡翠盏喂一只白鼠饮水,谁知不消一个时辰,这白鼠竟已断气,臣自知此事兹事体大,恐有人构陷辰妃,特来禀告陛下!”
    皇帝闻言,并未声张。御医走后,皇帝便派暗卫暗中查探此事。翡翠盏非寻常之物,并不易得,何人赠予辰妃,一查便知。
    不消一日,暗卫便已查出端倪,将此事回禀皇帝。
    皇帝闻后,并未吃惊,他本就怀疑,后宫众人,为何只有辰妃身染瘟疫。辰妃生性温和,又知礼数,素日里看辰妃不顺眼之人,除了皇后,也并无他人。
    数十载夫妻,早无情意,而今朝中并无国丈,东宫也无太子,无需母凭子贵。皇帝查办皇后,本就轻而易举。
    乾德十九年立冬之后,金陵城中,遭逢瘟疫,人人忧惧,死者相枕连途,生者卖妻鬻子。弃家荡产,在在有之。六部与京兆府各司其职,竭力抚恤灾民,控制疫情。
    太子贤德,不忍黎民受累,遂昼夜不歇,翻遍医书,寻找救疾之药,最终以“嫩青蒿”作药引,太医署医官配药,丁卯瘟疫,遂得解。
    朝臣百姓无不称颂太子爱恤民命,体察民隐,言称,大虞立其为储君乃国之大幸,民之大福,社稷可兴,四境可安。
    乾德十九年腊月初一,大虞皇后刘氏戕害嫔妃一案,经大理寺查证,现定论已成:刘氏得沐天恩,贵为一国之母,有失妇德,难立中宫。褫夺其皇后封号,金印宝册收回,贬为庶人,谪居朝阳殿。
    乾德十九年腊月初八,辰妃温氏,入宫十八载,尽事亲为,克尽敬慎,敬上恭谨,驭下平和,为六宫典范。
    翌日封后,作六宫表率,为天下母仪。辅外为圣君分忧,以明法度;驭内领后宫诸嫔,以兴宗室,乃大虞开朝第一贤后。
    瘟疫之后,一切尘埃落定。颜琤见皇帝颁布的所有圣旨之中,唯立辰妃为后一事,心甚慰藉。登上后位,便算作当年不惜惹怒圣上,回护颜琤之恩了。
    余晖尽洒,北风凛寒,颜琤却还在凉亭安坐,执子下棋。旁侧的江尧生怕颜琤着凉,拾弄炭火。
    “江尧,刘温的巢穴可以找到?”
    已过一月,颜琤依旧恢复清冷之状,语气比冬日还寒,可眉宇间却再无冷鸷。
    “回王爷,已找到。与他朝臣宫中串通一气的官员,我们已拔出多数,皇后一倒,他耳塞目盲,再翻不起什么浪了。”
    颜琤长叹一声,眼前又出现了母妃身死的场面,颜琤闭眸,心道:该结束了!
    可这一次,颜琤不再想杀人,他不愿再手染血腥,不愿让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何承与何豫安坐府中已有多日,我们的人也动一动,不可伤人性命,只要让何承知道刘温要将他何家人赶尽杀绝即可,刘温的事,本王不想沾手,就由何承代劳做这首告吧!我们的人只需盯紧刘温,莫让他逃走。剩下的,皇帝只会了断这一切恩怨。”
    江尧听着颜琤淡然之语,惊道:“那皇帝,王爷不除了吗?”
    颜琤静默片刻,苦笑道:“他是母妃之死的始作俑者,可他在本王年幼时,也只是宠爱本王的兄长而已,权力让他昏聩,谗言让他蒙蔽。
    钊儿薨逝,他最疼爱的儿子已死,如今又被颜钦设计,日日炼丹,他已经得到了报应。本王,无需出手。若再杀一人,只怕,那人会离我越来越远。”
    江尧听完这最后一语,一阵心酸泛起,不忍道:“王爷,将军对您还有余情,您不如把话说开,更何况,你也并未利用将军做任何坏事啊?”
    颜琤摇头,陷入回忆道:“他可以忍受我欺瞒利用,但他受不了我为了利用他虚情假意,甚至不惜舍身承爱。江尧,到此为止吧!刘温一死,本王就离开金陵。”
    江尧还欲规劝,颜琤却将棋子放回盒中,起身离开。
    素衣翻飞,划过江尧眼际,只剩无奈的决然。
    相见之初,情根深种,本以为二人只要执手不弃,便可白头偕老。
    可终究擦肩错过,再不相逢。
    萧澈这一月余,又宿在京畿北营。此次瘟疫,也波及到了神乾军,萧澈痊愈之后,立刻来此做安抚整顿,军心不可乱。
    他时不时总会想起颜琤,尤其是刚来军营,一进帅帐,那夜所有不好的回忆便呈现眼前。
    萧澈无奈,只得更换大帐,可即使如此,该想念的人,根本无法摆脱。
    这日,萧澈烦闷,出帐散步,季茗却匆匆赶来,对萧澈言道:“将军,周大人怕是要不行了,朝臣闻后都欲登门探望,周府已经闭门谢了。可周大人却还念叨着您,方才周府特地来此寻将军。”
    季茗话音未落,萧澈便喊道:“备马!”周良对萧澈之恩,绝非滴水,当年为回护自己,保下颜琤,不惜将孙女嫁给萧澈。
    萧澈马不停蹄奔向周府,管家见萧澈来此,也急忙带萧澈去后院面见萧澈。
    周婉也在,看到萧澈,竟也无半分羞涩,大方道:“爷爷总是念叨将军,婉儿如今的亲人只有爷爷一人,能尽之孝不多了,这才前去叨扰,将军勿怪!”
    一别多年,当年那场荒唐的赐婚早已掩埋尘寰,只是他对周婉终究愧疚。
    萧澈拱手道:“萧某若无周大人多次相救,怕是也活不到如今。今日军务繁忙,未来探望,本就是萧某失礼,怎会叨扰,姑娘多虑了!”
    周婉嫣然一笑:“那婉儿在外候着,不打扰祖父和将军了!”
    周婉走后,萧澈才看清床榻所卧之人,白发苍颜,双目朦胧,迷离呆滞。周良罹患重病,终究捱不过这个冬日。
    萧澈凑近,单膝跪地,在周良耳畔轻言:“周大人,萧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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