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宫影卫很快就将那名男子带了上来。
    他叫石雷,生得高壮魁梧,曾经给人做过护院,后来看不惯富户横行乡里,便搬进大杂院当了木匠。
    蓝烟丢过去一枚翠绿的猫儿眼:“若老实一点,这个就是我家宫主给你们的新婚贺礼,要是还敢隐瞒,就挖出你们的眼珠子。”
    祝燕隐:“……”
    这威逼利诱的审问方式,是不是过于魔教了。
    石雷也没想到一进门就先得了块宝石,他愣了一愣,又看向邱顺与邱芳儿,见两人依旧全须全尾的没吃亏,这才放了心。他平时喜欢听江湖故事,知道万仞宫的名头,此时不敢多看厉随,只往前寸了半步,悄悄将爷孙二人护在身后。
    诚如厉随所料,石雷也全程参与了这件事。那日邱顺与邱芳儿惊慌地跑回大杂院后,第一时间就找了石雷商量,出城去乡下躲避也是三人一起拿的主意。当时邱芳儿心中害怕,石雷便在马车里陪着她说话,直到被崔巍砍断马缰。
    石雷的拳脚功夫很好,听崔巍口中骂骂咧咧,说得尽是些不堪入耳的淫话,一时怒从心头起,就一拳揍了过去。邱芳儿刚开始还在阻拦,崔巍却骂得更难听了,说要拆了大杂院,让里头的贱民都冻死街头。
    石雷与他扭打成一团,逐渐落了下风。邱顺站在旁边,想着自己已经活了这把年纪,唯一的牵挂便是孙女,与其让她遭恶人欺辱,真的被抓去妓院,倒不如豁出这条老命换个安稳将来,于是也抽出车上的红缨剑,胡乱砍剁下去。
    崔巍吃痛,转身想反抗,却被石雷死死抱住头捂着嘴,双腿只在地上胡乱蹬,没多久就咽了气。
    蓝烟问:“尸体是你处理的?”
    石雷道:“我当时只把他拖到了僻静处,就带着邱爷与芳儿匆匆回了大杂院,后来越想越觉得危险,便折回林子里想重新掩埋,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尸体了。”
    祝燕隐坐得端正,听得认真,表情还会跟着对方的叙述,产生一些微妙变化,皱眉或者睁大眼睛,再不然就身体微微前倾,一脸“居然还能这样”。动静其实都很小,但架不住厉宫主太敏锐,所以时不时就要侧眼瞄一下,那种大家都很熟悉的冷冷的凶凶的瞄法。
    蓝烟在万仞宫里待了五年,第一次错误领会宫主的精神,还以为他是嫌烦,于是主动邀请:“祝公子,不然你坐来我这边?”
    厉随眉心轻微一跳。
    祝燕隐说:“哦,好的呀。”
    第32章
    祝燕隐其实不懂蓝烟为何突然要让自己换位置, 但现在明显不是探讨此事的时候,还是命案要更重要些,于是他站起来就想往过走。
    结果遭到厉宫主冷冷呵斥:“乱跑什么?”
    祝二公子迈出去的左脚又缩了回来, 站在原地很无辜, 你们万仞宫内部能不能先统一一下意见, 我到底是要过去还是过来。
    蓝烟:“?”
    屋内一片诡异安静,比说案情时诡异多了。
    虽然没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求生欲使人机智,对蓝烟与祝燕隐来说都是。具体表现在前者立刻自觉闭嘴,而后者则是磨磨蹭蹭地往后挪了一步, 又悄咪咪坐回原本的位置。
    厉随心情好了一些, 伸出两根手指揉着鼻梁, 漫不经心道:“你接着说。”
    石雷道:“我将附近的林子都翻遍了, 也没有找到尸体。”
    蓝烟靠在窗边,第一次对人生产生怀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忍不住就又看了眼祝燕隐, 却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四目相接,同是天涯迷茫人, 不懂的气息简直要装满整间房。
    石雷还在不停地说着。
    蓝烟突然眼神一闪,似乎被吓了一跳, 迅速将头转向窗外。
    祝燕隐:“……”
    左半边的空气好像突然就变得冷了起来?
    祝燕隐缓慢地扭过头, 意料之内的,撞进了厉宫主那堪比隆冬腊月的杀人目光,恐怖情节含量过高,心跳也跟着一滞……但只是一滞,并没有魂飞魄散摇摇欲昏, 到底还是有进步的。
    厉随问:“他在说什么?”
    祝燕隐答:“说他找遍林子也没找到尸体,吓得够呛,回到大杂院后,本来想把实情告诉邱爷爷与芳姑娘,却又觉得即便说了也对事情没有帮助,还徒增两人烦恼,于是就撒了个谎,说已经把尸体丢进了树坑。”
    厉随:“原来你在听。”
    祝燕隐:“嗯。”那不然呢,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还听到了他说官榜。
    官榜贴出来,全城百姓与武林门派都惴惴不安,只有石雷松了口气,他还买通关系,去仵作房里看了一眼,确定死者的确是那林间淫棍……管他是怎么死的呢,只要死了就成。
    厉随问:“你对此事怎么看?”
    石雷刚要回答,却被旁边的邱芳儿扯了一把,悄声:“没问你!”
    祝燕隐没想到还有夫子提问环节,但江南才子就是江南才子,随时随地被点名,都能不假思索地给出正确答案,这回也是一样,他说:“既然人是在密林中失踪的,我们不如先去林中找找看,说不定会发现线索。”
    厉随饶有兴致:“我们?”
    蓝烟再度不解,事实上她今天就没解过几回,一直都挺云山雾罩的。
    祝燕隐也不懂这个“我们”是何意,于是解释:“祝府的护卫也能帮帮忙,那片林地应该不小。”
    厉随嗤笑:“你知不知道万仞宫此行带了多少人?”
    祝燕隐心想,你又没说过,那我哪能知道。
    厉随看着他睁着眼睛不说话,心情更好了,可见大魔头心情好与不好,确实没什么道理,和人家练功跛足他却哈哈大笑一样,都很莫名其妙。
    厉随继续看着祝燕隐,手草草一挥:“带下去。”
    万仞宫弟子领命,将邱家爷孙三人领去隔壁。蓝烟其实还有几件事要说,但见自家宫主连挪一下视线的兴趣都没有,只好也暂时退下,打算找江胜临探讨一下人生。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祝燕隐往后缩了缩,觉得是不是又要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厉随就伸手扯住他的脸,开始捏扁捏圆,好残暴的。
    祝燕隐:我就知道!
    幸亏管家及时敲门:“公子,该用饭了。”
    厉随松开手,看着对方脸上泛红的一小片,满意:“去吧。”
    确实跟有病一样,没法说。
    祝燕隐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出了客房。
    对面房间,蓝烟问:“宫主与祝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胜临正研药呢,听到她这么问,稀里糊涂:“什么怎么回事,我看他们最近挺好的啊。”
    一个没有杀人,一个没有吓吐,很和谐。
    “就是因为挺好的,才尤其惊悚。”蓝烟拖过一把椅子,反跨着坐在他对面,“方才我们在审石雷时,宫主活脱脱跟中邪一样,时不时就要盯着祝公子看,这阵更是连我都被赶出门,也不知道两人正在房里干什么。”
    江胜临想了想,纯洁地回答:“许是在讲江湖故事吧。”
    蓝烟:“是吗,我怎么不太信呢。”
    江胜临又问:“吃饭了吗?”
    蓝烟一把压住他的小金称:“吃什么饭,先别干活了,你同我说说,宫主与祝公子这诡异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建立起来的,我怎么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
    倘若宫主真的走火入魔了,那江湖中可没人能压得住。
    就是害怕,非常害怕。
    江胜临好笑:“行,我慢慢说给你,但饭还是得吃的,对面有家小馆子不错,我们去吃碗面。”
    两人收拾好东西下楼,结果正好遇到祝府的家丁也在端盘子送碗,一张八仙桌上摆了鸡鸭鱼肉,还有时令鲜菜。分量都不大,却做得极精致,红白点缀似梅似雪,老远就闻到扑鼻香气。
    “咦,江神医,蓝姑娘。”祝燕隐下楼,“你们要去吃饭?”
    江胜临指着对面:“去小仓山吃碗黄花卤面。”
    “现在去怕是得等位置,许多江湖门派都喜欢那家的面。”祝燕隐邀请,“若不嫌弃,坐下一起吃吧,厨房里还有菜呢。”
    江胜临:“也行。”
    蓝烟:也行?
    江胜临与祝燕隐朝夕相处,同桌吃饭是常有的事,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拉着蓝烟就坐下来。管家赶忙多加了两副碗筷,又命人给蓝烟做了单独一碗桃花杏仁酿豆花,说是姑娘家喝了能养颜滋补,盛甜点的小碗剔透似玉,连调羹上都藏着桃花纹路。
    蓝烟:“……”
    等等,我好像知道江神医为什么要拉我蹭饭了!
    她与江胜临一样,属于不缺钱,但也没兴趣享乐花钱。万仞宫的地库银子堆成山,厉随又懒得管她,按理来说往外推个十几车也没问题,可推出去又能干什么?每个月的月钱都快花不完了。
    在吃完第一勺这个桃花什么杏仁之后,蓝姑娘觉得,不然我还是推两车出来吧,雇个厨子天天做豆花也行啊。
    祝燕隐这是第一次接触侠女,觉得她和话本里描述得还挺像的,都是英姿飒爽,又漂亮又利落,而且肯定艺高人胆大,否则也不会跟着厉随做事。见她像是喜欢吃甜的,就示意管家又多做了几道点心,直接送去蓝烟房中。
    厉随从楼上下来,见大厅中一群人正在吃饭,脚步稍微一顿,不过很快就又恢复正常,继续目不斜视地由侧门走出客栈。
    神情冷漠,黑色衣摆带起风。
    看起来对杀赤天之外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兴趣。
    他也确实对杀赤天之外的所有事都没有兴趣。
    一个命只剩一半、却还有大事未了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说说笑笑吃一顿饭的。
    祝燕隐突然独自跑了出来。
    厉随骑在马上。
    祝燕隐问:“你要去城外密林吗?”
    厉随答:“是。”
    祝燕隐将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这里有几个刚出炉的鲜肉酥饼,至少垫垫肚子。”
    油渍印出纸,想来该是酥香可口,内馅多汁。
    厉随垂眸看了他一阵,难得伸出手,却没接酥饼,而是握住对方的手腕,将人带上了马背。
    祝燕隐惊讶,跟在后头的祝章也受惊:“公子!”
    厉随单手环住他,右手一甩马缰。
    踢雪乌骓一路乘风跑向城的另一头。
    “我饿了。”厉随说,“你陪我去吃碗面。”
    祝燕隐顶着风,头发和心情都略显尴尬:“……但我没带银子。”
    厉随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笑。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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