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锦华现在何处?”
    “宫主已命人去四处找寻了。”蓝烟道,“潘锦华由万仞宫负责,至于尚儒山庄那头,盟主不如先差人快马加鞭,送一封书信给几位掌门,也好让他们早做准备。”
    万渚云点头:“此事我会尽快处理。那白头城与天蛛堂,就交给厉宫主了。”
    亥时。
    祝欣欣裹着厚厚的披风,站在门口看着院内来往忙碌的马车,惊奇道:“你又要回白头城?”
    “是。”祝燕隐没有多解释,免得他又很没有见过世面地一惊一乍,只道,“你不是一直嫌弃江湖门派吗,现在正好,我同他们分开了,你在此地再多休息几天,待身体恢复后,就尽快回江南。”
    把堂兄安排得明明白白。
    祝欣欣强调:“你没有同江湖门派分开,你是跟着万仞宫跑了。”
    祝燕隐虚伪地回答,唉,一样一样,没有办法,谁让我要找江大夫看病呢。你也别再想着用重金收买了,江湖人士都是很有风骨的,并不屑于我们的万贯家财。
    恰好路过江胜临:实不相瞒,我屑。
    但再屑也没有办法,厉随一身伤病未愈,赤天仍在东北兴风作浪,尚儒山庄局势不明,现在还又冒出来一个僵尸一样的潘锦华,感觉整个江湖都很风雨飘摇的样子。
    祝欣欣眼睁睁看着亲爱的堂弟钻进了马车。
    怎么感觉他完全没有一丝被迫不甘愿的迹象呢,简直整个人都要快乐得飞起来。
    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祝章在路上算日子,按照江胜临所言,再有两个月,自家公子的脑疾就能痊愈,若一路快马加鞭,虽来不及赶回柳城迎春纳福,但应当能去王城过个除夕,亲戚多,一样热闹。
    此时天气已经很凉了,祝燕隐双手捧着暖炉,靠在车窗上听外头的动静。万仞宫的弟子大多留在了城中,随蓝烟一道找寻潘锦华,厉随这次只带了十余名影卫,他们行进的声音极轻,很少交谈,真像黑夜中的影子。
    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有了困意,祝小穗见状,轻手轻脚替他铺好床,刚准备将人扶过来休息,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句撕裂的喊声,在寂静夜空中显得尤为凄厉。
    祝燕隐瞬间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好像是有人在叫厉宫主。”祝忠在外头道,“他已经过去看了。”
    祝燕隐弯腰钻出马车,夜风吹得他头发凌乱,火把熊熊燃在官道两边,看不清前头,倒是又听到一声哭诉,内容含糊不清,不过光有前头“贤侄”两个字,就能猜出九成。
    “贤侄!”潘仕候的模样狼狈极了,满脸胡子拉碴,后头的随从车队更像是从泥堆里刨出来的,不止风尘仆仆,简直是风尘仆仆仆仆仆仆。他哭道:“你可要一定救救锦华啊!”
    白头城看来是不必再去了。
    祝章已经习惯了江湖人的频频生变,指挥起车队来有条不紊,反正一样是赶路,只要能牢牢与神医捆绑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
    厉随扶着潘仕候,回头看了一眼。
    祝燕隐坐在忠叔旁边,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这头没事,让他不必分心。
    ……
    武林盟的人都没歇息,还在同万渚云商议尚儒山庄的事。一听到潘仕候居然自己找来了,都心里一惊,赶忙去一探究竟,却被万仞宫的弟子挡在门外。
    屋内烛火被挑得很亮。
    祝燕隐坐在厉随旁边,虽然他确实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但既然已经跟进来了,那听一听也成,反正不困。
    潘仕候道:“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锦华。若不是我一心想让他出人头地,事情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厉随靠坐在椅子上,一副漫不经心听故事的模样,眼底没什么情绪。
    祝燕隐不懂这人,明明就是关心长辈的,为何这种时候连句宽慰的话也不说。眼看潘仕候已经哭成了趵突泉,一大把年纪的实在可怜,便道:“潘掌门,蓝姑娘已经带人去找你的儿子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厉随:“……”
    潘仕候越发悲痛了:“是我将张参放出来的。”
    厉随微微皱眉,祝燕隐也纳闷,你放出来的?
    潘仕候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才将前因后果大致讲明白。原来他一心想让潘锦华在武林中闯出名头,又想知道张参究竟会在毒汤里泡出什么结果,便一直没有动手,只是暗中观察着,眼睁睁看着张参一天比一天邪门,逐渐从一个将死的普通老头,变成了步伐轻巧、身形诡异的怪物。
    “而直到他快出关了,我依然没有动手,只叫锦华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祝燕隐问:“盯着他,是想找出他背后的人吗?”
    “是。”潘仕候道,“我低估了张参的功夫,总觉得靠着我与锦华,足以轻松将他制服,就这么一直拖到了最后,拖到他突然功成癫狂。锦华意识到不对,想要出手,却反被他咬住脖颈,生生拽出了城。”
    江胜临:“咬住脖颈?”
    古书中常有记载,月圆之夜从坟堆里爬出来的老僵尸,就是靠着四处乱咬来拉人入伙,但那只是民间志怪,自己行医多年,还从未见过实打实的病例,难不成潘锦华是因为被张参咬了,所以才变成一模一样的鬼样子?
    祝燕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担忧道:“那潘少主会不会也……咬别人?”
    潘仕侯脸色一白,连连摇头:“不会的,理应不会,我一路追着锦华到这里,只见他越来越狂躁失态,却从没见过他咬人。”
    “根据当日的状况,他现在应该尚有神志。”江胜临道,“这病症是逐步加深的,只要能在潘少主完全失智前将他找到,就还能有救。”
    潘仕侯一听这话,便又想哀求,却被厉随冷言制止:“我会处理,你先去休息吧。”
    “是,是,我这回还带了几十个人,也能一起去找。”潘仕侯说完,又赶忙补一句,“绝不会打扰到蓝烟姑娘的行动。”
    找自己的亲儿子,还要如此小心翼翼,有这么一个大侄子,也是没谁。
    待潘仕侯离开后,祝燕隐端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
    厉随问:“你有话要说?”
    祝燕隐:“没有没有。
    厉随看着他。
    祝燕隐妥协:“有一点点。”
    厉随示意他继续。
    祝燕隐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潘堂主已经够惨了,你又分明是关心他的,下回说话时就别再冷嘲热讽,多点耐心,哄哄长辈。”
    厉随却不以为然:“你当他今天说的,十成十都是真?”
    祝燕隐:“……不是吗?都这种时候了。”
    “自然不是,他了解我,我亦了解他,说话真假掺半,并不影响万仞宫的人出手救他儿子。”厉随道,“至于长辈,我从未将他当成至亲,只因我爹生前与他是好友,所以这么多年来,也就习惯了那一句‘贤侄’。”
    祝燕隐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及父母,一时间不是很适应。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厉随的气场实在太不羁了吧,所以他一直默认大魔头不需要父母亲朋,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就能迎风见长,顶多跟着师父学学武功这样子。
    厉随不满:“你这是什么表情?”
    祝燕隐回答,我不说,说了你又要扯我脸,我累了,要回去睡觉。
    大魔头凶巴巴:“不许睡!”
    你说不许睡我就不睡了吗,你又不是我的床褥,祝二公子后退一步,勇敢地试图跑路,结果未遂。
    厉随拎住他的后领:“过来,我给你说我爹娘的事。”
    祝燕隐:也行。
    为了彰显一下大户人家的礼尚往来,他自觉补充一句,那你若想知道我爹娘的事情,我也能讲给你听。
    厉随道:“那你先说。”
    祝燕隐:“……”
    祝燕隐绞尽脑汁搜刮了一下:“我爹只要一喝酒,我娘就能训得他不敢出门。”
    厉随手下一顿,冷酷地把腰间酒囊又挂了回去。
    第44章
    没有酒的往事, 听起来有些干瘪。厉随道:“厉家世代经商,我爹在金城奉朝廷之命开采盐铁矿藏,那时是抽课二分, 官买五分, 自卖三分, 算是获利颇丰。现如今的万仞宫,还有地宫下的金矿, 都是那时他发现的。”
    盐铁矿是大买卖,与民生军备皆相关,能从朝廷手里揽下这项活的, 都不是一般人。祝燕隐觉得按照这个趋势, 厉家应该养出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才对, 怎么却突然变成人见人怕的江湖大魔头了?
    厉随继续道:“在我五岁的时候, 城外一处矿场发生了塌方,当时我爹娘都在地下,待人将他们挖出来时, 我爹已经走了,我娘也命悬一线,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 没能撑过十天。”
    祝燕隐虽知道他的父母早逝,却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厉家一夜之间失去家主, 又经营着让无数人眼红的矿场营生, 往后怕也不得安宁。
    “我爹有几个堂表兄弟,他们倒没有不管我,还会记得给一口饭,给一件衣,给几个仆役。不过剩下的绝大多数时间里, 都是在为分家的事吵架。”
    再往后,官府派人收走了矿场,转为官营。厉家最值钱的金饽饽没了,那些你争我夺的人也就作鸟兽散,昔日热闹鼎沸的厉府门口,如今灰积了能有三寸厚。潘仕候就是在那时赶来的,他看到厉随病仄仄也没人管,连声叹气,冒雪抱着这五岁的侄儿去看大夫,又做主变卖了厉府所剩无几的家产,说要将孩子带回白头城亲自抚养。
    祝燕隐道:“这么一听,倒是幸好有潘堂主在。”
    “他不算坏,也不算好。”厉随垂着视线,“当年天蛛堂还未起势,日子也是捉襟见肘,他回到白头城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变卖厉府的钱建了一座大宅。”
    祝燕隐大致理清了这中间的关系。厉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潘仕候那时只有收养了厉随,才能名正言顺地拿到这匹瘦死的骆驼,当然了,其中一定也有想替故友照顾儿子的真心,说到底,不过都是既有私心、又有人性的凡夫俗子罢了。
    厉随道:“我自幼便性格孤僻,脾气极差,亲戚没谁喜欢我,能名正言顺地丢出去,哪怕要赔上一座大宅也值,反正他们也看不上那点银子。”
    祝燕隐心想,那确实,你现在脾气也挺差的。他继续乖巧地问:“所以你就去了天蛛堂?”
    厉随点头:“在那里只待了一年,师父就找上天蛛堂,将我带走了。”
    “我听说天门子前辈武功深不可测,是天下第一的世外高人。”祝燕隐道,“他怎么会亲自来找你?”
    “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是潘仕候想将我送走。后来才知道在我三岁时,师父已经在金城见过我,当时他大喜过望,说我天资过人,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习武奇才。”
    但那时厉府好好的,正是繁花似锦大富大贵时,厉氏夫妇怎会舍得将唯一的儿子送走,还一送就是千里之外?天门子纠缠三月也未能达成目的,后来只好留下书信,盼着将来还能有机会。
    “我猜是我爹出事后,我娘知道家中亲戚皆不可靠,与其让我寄人篱下,不如送给看起来一片真心的师父,所以就在弥留之际,差人送了口信前往雪城。”
    祝燕隐又试探着问:“刚开始时,你为什么会以为是潘堂主想送你走,他待你不好吗?”
    “他待我不错,吃穿用度都与他唯一的儿子一样,就连习武也是同一个师父。”
    但问题也出在什么都一样上。潘锦华本就有些天资愚钝,再被厉随一对比,简直更加没有眼看。潘仕候又偏偏望子成龙望过了头,每回监督两人习武时,都会被气得脸色煞白,手脚发颤,有一回甚至还气哭了。
    祝燕隐:“……”
    好惨的悲情老父亲!
    厉随道:“师父将我接走后,潘仕候逢年过节都会差人来送礼,平时也经常会有书信,有两年还亲自来东北看我,说我若过得不好,就跟他回去。”
    祝燕隐道:“那他也算是不错的长辈了。”
    “或许吧。”厉随像是在说别人的往事,“我也没有别的长辈。”
    祝燕隐看着他,想起了江南的那些亲戚。虽然因为脑子受伤,到现在也没记齐全谁是谁,但初醒时绵绵不绝的人群前来探望关切的“盛况”还是记得的,探望到后来,连自己都烦了,觉得亲戚怎么这么多。
    两下一对比,他觉得厉随更可怜了——虽然厉宫主本人可能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但有一种可怜,叫江南阔少觉得你可怜。于是祝燕隐信誓旦旦道:“待将来东北的事情解决后,你可以来我家做客,我家长辈多,热闹。”
    厉随笑笑,他没再说什么,只解下酒囊,仰头灌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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