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日后,崔织晚才明白冯辙那日所说的“有缘”,究竟是何意。
    彼时,崔织晚正和两个表姐在房中绣香囊玩,明夏掀帘进来,说老太太唤她即刻去正厅见客。
    崔织晚手下一抖,险些扎破指尖,她暗暗沉了口气,问来客是谁。
    明夏答道:“是几日前搭救姑娘和表少爷的那位公子。”
    闻言,四姑娘荣沁怡笑了。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花样,打趣道:“哟,这可真是奇了,从来只听说过‘登门道谢’,怎么这恩人反倒主动寻过来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崔织晚在心里暗暗哼了一句,旋即对明夏吩咐道:“你去回话,就说我今日实在身体不适,多谢那位公子搭救。”
    她可没那么大的肚量,还能当面对着自己的仇家道谢。不怕自己听了恶心,就怕她一个冲动,直接揣把刀子去了。
    见到冯辙,她恐怕是忍不住要手刃他的。
    “……啊?”
    明夏听了,满脸的为难。自家姑娘这借口扯得也太不走心了,听说那位公子身份贵重,万一被惹恼了……
    “这样吧,我同你一起去。”没想到,一旁的叁姑娘荣沁雅笑了笑,冷不丁插话道:“十六娘身子不好,还是我去当面同祖母说,想来客人也不会怪罪的。”
    闻言,崔织晚颇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这话说的,好像是自己使小性子,又麻烦别人擦屁股似的。让荣沁雅替她解释,整个一骄纵无利,不识好歹,忘恩负义的富家小姐顿时跃然纸上了哈。
    自家这位叁姐姐可向来精明得很,无利不起早,她这么上赶着去见冯辙,也不知又打的什么算盘。
    崔织晚不做待嫁的姑娘许多年,一时半刻哪里能猜透荣沁雅的心思。闺中姑娘难有会见外男的机会,荣沁雅早就听她母亲顾氏说,那位公子来历不凡,且箭术高超,也不知究竟相貌如何。
    心中既已思定,荣沁雅便直接起身,还拿出做姐姐的架子,嘱托道:“四妹,你就在这陪陪十六娘。”
    荣沁怡向来是个没心眼的,随口应了一声,便跑去书房下棋玩了。崔织晚则静静看着她走出房门,并未阻拦。
    当晚,荣老太太将崔织晚叫到了房中。
    荣老太太一开始并未提及白日发生的事情,她吩咐下人摆了几份糕点,看崔织晚吃得不亦乐乎,满脸都是笑意。
    “明明用过膳了,还总说饿。”荣老太太替她擦了擦嘴角,无奈道:“你叁姐姐晚间从不吃东西,怎的就你没个姑娘家的模样。”
    崔织晚并不在意,还十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她这个小身板,再不多吃点恐怕就要一命呜呼了:“叁姐姐后年就及笄了,便是为了得个如意郎君,也该时时注意容貌。我嘛,反正我又不打算嫁人,多吃些也无妨。”
    闻言,荣老太太也被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呀,就是被宠坏了。若被你叁姐姐听见了,看她撕不撕你的嘴。”
    崔织晚笑嘻嘻地抱着荣老太太撒娇:“这些话我当然只和外祖母说,不会被她听去的。”
    “你既然什么都不瞒我,那我问你。”荣老太太缓缓道:“今日怎么不去见见那位冯二公子?”
    就知道躲不过这遭。崔织晚心中七上八下的,却仍强撑着笑意装傻道:“叁姐姐不都说了嘛,我突然觉得身子不适……”
    “说实话。”荣老太太觑了她一眼。
    “……”
    崔织晚仰头看着一向疼爱自己的外祖母,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道:“好罢,我不是故意说谎的,就是害怕……”
    “你怕什么?”荣老太太皱了皱眉:“我听荣锦说,那日遇险,你便处处避着他。人家并无恶意,你又不识得他,怕他作甚?”
    崔织晚暗暗叹了口气,她怎么不认识他,估计世上也没几个人比她更了解冯辙了。
    “外祖母,我也说不好……”崔织晚绞尽脑汁组织语言:“我见他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心思颇重,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崔织晚原以为荣老太太听了她这话会嗤之以鼻,说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没想到,荣老太太默了半晌,温柔和蔼地望着她,突然笑了,苍老的面容竟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当年我便遗憾,你母亲那样好的品性,偏偏是个女儿身。今日再看着十六娘,又不免遗憾你不是我的孙儿。”
    崔织晚听不太明白,懵懵懂懂道:“外祖母不喜欢女孩吗?”
    “怎么会。”荣老太太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叹道:“只是觉得这世道对女子太过严苛,外祖母怕你日后过得太苦了……”
    一个姑娘家,若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自己不觉得这世道不公,倒也罢了。可一旦看透了,想要挣脱出去,不撞南墙不回头,未免要落得个凄凉无依的境地。
    “十六娘,这些话,你切莫再和旁人提起。”
    荣老太太正色道:“那位冯二公子是当朝首辅冯大人的嫡子,名门贵胄之后,千万不要沾惹半分。”
    “你瞧得确实不错,这人看似一团和气,实则心机深沉内敛,绝不是个好相与的。”说到这,荣老太太冷笑了一声:“你那几位舅舅舅母,还指望着借此攀附上冯家,说什么‘富贵险中求’,哪里知道官场的厉害……”
    生意人好歹还讲求个江湖道义,这些高官显贵,全都是翻脸不认人的狠角色,和他们耍心机套近乎,怕是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崔织晚暗暗叹了口气。这一家子人,果然只有外祖母她老人家最眼明心亮。
    “……你叁姐姐,估计是瞧上了那位冯二公子。”
    闻言,崔织晚心里一惊,只见荣老太太满脸愁绪,继续道:“你平日见了她,千万别由着她胡闹,免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与其到那吃人的去处苦熬一辈子,嫁个殷实人家做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有什么不好呢?”
    原来如此。崔织晚原先还奇怪,现下算是听明白了。
    果然又是什么‘一见倾心,非君不嫁’的俗套情节,崔织晚一时倒忘了冯辙此人对姑娘家的杀伤力。
    其实,荣沁雅存了给冯辙做妾的心思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又或者说,这正巧合了二房的心意。
    沉默片刻,崔织晚摇了摇头。她是切身经历过,亲眼看见过的,莫说她这个见不得人的妾室,冯辙对他日后的妻子沉二小姐也实在不算好。
    那位姑娘,才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女,家世、容貌、修养、才学,样样冠绝京城,可照样不得冯辙爱重。
    一个自小便阅尽风月的男人,能有什么真情实意?面上看着矜贵清傲,实则心里的阴谋诡计层出不穷。谁嫁了他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硬生生往火坑里跳啊。
    说到这,荣老太太似乎不太能理解儿孙们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就不提这件事了,让下人伺候崔织晚就寝。
    崔织晚睡下之后,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被关在冯府的后院,每日被人寸步不离地看管着,想寻死都没有机会。
    时间一长,她求死的心越淡,极度的愤怒之后就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冯辙关了她半个月,期间只来过一次,还被她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当时下人们躲在屋外,听崔织晚破口大骂,问候了冯家祖宗十八代,人人噤若寒蝉。
    可是冯辙却不怎么生气,应该说,丝毫不生气。他静静听着,直到崔织晚彻底闹累了,瘫坐在地上,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差不多就行了,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把戏,他见得多了。不过,在他玩腻之前,还是可以勉强允许她发发脾气的。
    崔织晚霎时怒了,她从没想过这个外表光风霁月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气得直发抖:“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难不成全天下的女人都喜欢你,我呸!给我滚出去!”
    冯辙轻轻笑了一声,抬步向她走去,崔织晚看着他一尘不染的官靴,不停向后挪。
    他的好脾气总是用在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冯辙蹲下身,望着她,男人灰墨色的貂裘领口被她泼上去的茶水染污,腰间的白玉垂地,却无损他半分贵气。
    他凑近她的耳畔,语调微扬,轻声说:“喜不喜欢,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闻言,崔织晚扬手就要打他,却被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见色起意我不否认,至于强抢民女,倒还算不上,只不过是一场公平的交易而已。”
    明明险些被打,冯辙居然还笑了,一双潋滟凤眸,多情还似无情。
    他丢给她一道文书,淡淡道:“吏部文选司可是个肥差,没有门路,二十万两白银也换不来,你那位夫君胃口不小啊。”
    他勾起她的下巴,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
    “不过,我准了。在我看来,你倒是值这个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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