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聿在处刑台上躺了三天三夜才勉qiáng能够动弹,六角灯带着他回到自己隐居的山上,修养了足足百年,方才得以见客。
    这次友人为他带来一颗蛋,据说是只祥shòu,让他当宠物养着,没事逗逗解解闷。
    又过了三百年,过往的鸟儿传来消息,血海深处有恶龙作祟,可谓是翻了天。时聿挥手作别,回到屋中给自己煮了壶茶。
    血海,流放之人、被逐之民的聚集地,魔物产生的源头,在那种地方,只有半具龙骨的朔夜再怎么折腾也掀不起巨làng。这样想着,闻着幽幽茶香,时聿的心平静下来。
    可惜他低估了那条黑龙。又一百年,龙出于海,腾于四方,诞下九子,九子xing恶,为祸天下。
    凡俗之世再度大乱,天神意志的继承者们在这时对时聿发出召请,让他去平复四方祸乱。
    一盏六角灯,一袭白衣,不问世事之人终于自隐居之所离去,门扉轻掩,再度归来时藤蔓以绕满墙院。
    那之后,朔夜来找过时聿数次。他经不得日晒,总是打着一把纸伞,面色苍白,下巴削尖,瘦弱得不成样子。时聿从来将他拒之门外,后来朔夜便学会了不请自入,最后一次见面后,时聿带着垩蚋躲去了昆仑。
    昆仑中有道山谷,是某位神祗曾居住过的地方,他在此处布下屏障,使之不受风雪侵扰,又在期间种下一朵火莲,红莲之火调节冰冷冻人的气温。时聿借住在此。
    垩蚋乃祥shòu之一,唾液能治百毒,愈合伤口,它时常出去救助一些进山采药被shòu咬伤的人。而有一次,它发现了个被人追杀、慌不择路躲进这雪山之人。
    这个人是无名之人,他亦叫做无名,时聿以山为名,将昆仑二字赠与给他。自此之后,时聿由一人独居变为二人同居。
    昆仑很会讨好人,手艺也不差,猎物往往会被做成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桌来,只是时聿往往吃一两口后便放下筷子。尽管只剩下半具龙骨,但他依旧不需要食五谷杂粮,而每每看见这些,都会让他想去曾经的日子来。
    当一个人开始回忆时,多半是已经失去了,再珍惜也珍惜不来。
    可惜朔夜从不消停,也从不悔改。他大概以为他哥哥杀死他的孩子们只是出于不喜之qíng,就像他憎恶某些人一般。他便不再想着靠繁衍壮大自己的种族以此来扩大自己的势力,开始改行另外的方式。
    共用一具龙骨,原本应使二人变得更加紧密,但朔夜发现自某天开始,他再也无法感知到时聿。时聿不可能平白消失,定是有意隐去踪迹。朔夜故技重施,再度为祸人间,企图引出时聿。
    他也成功了。
    朔夜一路杀到昆仑山脚,引得祥shòu垩蚋出山,黑衣少年抓过这只通体雪白的神shòu,兀的脸色大变。
    啧。少年将头凑近垩蚋,埋在毛发中深吸一口气后抬头,你身上有哥哥的味道,还有个其他人的,原来他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垩蚋自然不会回答,不仅如此,还yù扑上来咬他一口。
    坏东西。朔夜单手拧住垩蚋脖颈,将垩蚋提到半空中,缓缓踏上入山的道路,走了几步后半山腰时又顿住脚,唇角弯起,眼中却无笑意,很烦,哥哥一定和别人在一起,我不想见到那个人,我还是让哥哥自己下来找我吧。
    说完他手一拧,生生将垩蚋身首分离。血溅在冰雪上,很快渗透到远处,像是开出一朵花来。
    风从山脚chuī来,六角灯上坠的铜铃轻响,时聿猛然拥被坐起,瞳仁紧缩。他匆忙起身,披上外衫,取下六角灯,推门而出。
    时辰尚早,天方微微见明,万物半裹着模糊纱衣,时聿还未走出庭院,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你要去哪?是昆仑站在他的身后问道。
    时聿挑灯而立,雪魄幽魂燃得热烈,映得那双如墨点成的黑色双眸深处也泛起浅浅光波,他轻轻一眨,波澜便隐去,神色淡漠道,我有个弟弟,他做了些错事,我要去惩罚他,也要去救他。
    你还有弟弟?他和他一起生活了数年,从未听对方提起过。
    时聿平平嗯了一声,回身继续往外走。六角灯驱开本就淡得快要消逝的黑暗,铜铃随着步伐跳动,却也静默无声。
    他犯了什么错?昆仑追上来与他并肩。
    时聿脚步一顿,他抬头望着高山之巅的皑皑白雪,沉默良久后道出简短一句,太多了,数不清。
    那你要怎么惩罚呢?
    打死。过了一阵他又道,你离开这里吧,两条龙都坠落在此,会引来各路妖魔捡漏的。
    等等。昆仑一把拉住时聿的手腕,你是指你要和你弟弟同归于尽?
    昆仑初来时尚且比时聿矮一头,如今窜高了,时聿不得不仰视,我和他,相依而生,便相依而死,这是我所能给他和自己最好的结局。
    你死了我怎么办?昆仑瞪着眼,眸子里似是点燃了把火,亮着熊熊的光。
    所以我让你离开这里,虽然无名人善战,但也经不住各路贪心者轮番倾轧。将被抓住的手腕点点抽离,时聿继续前行。
    这个时节天亮得很快,东方太阳已完全露头,冰面反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但六角灯中的火更为炽烈。昆仑望着这火,目光自提灯的手往上,最后落到那人后背。时聿,我不要你死,你要杀谁我去就好,反正我以前也是gān这个活计。非要死的话,我去替你死。
    说什么胡话。时聿斥责道,无名之人,非八荒六合之属物,不会坠入轮回。你若是死了,就完完全全消散于天地间了!
    没事的,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不就算死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惹得时聿怒然回头,他盯着昆仑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叹出一口气,落于冰雪之中,我看过的生老病死太多,我不会记得的。你自己走吧。
    但昆仑依旧牢牢跟在他身后,时聿着实有些恼了,伸手捏了个印打在昆仑身上,迫使他动弹不得,自己则加快脚步下山。
    六角灯带着时聿来到朔夜面前,少年站在渗着血的冰原上,脚下是雪白祥shòu的尸首。少年见到来人眉眼一弯,眸中泛起光泽,他笑容浅浅,道,久违了,哥哥。
    时聿冷冷看了他一眼,并不与他寒暄,六角灯被往上一抛悬浮于空,一时光芒大振,时聿伸手结印,再狠狠推出,朔夜不曾防备,被打到身后的崖壁上。崖壁开裂,冰块脱落。
    血丝自唇角滑落,脸色更加惨上三分,朔夜转动眼眸,笑意不减,惊喜大礼啊。
    你知道我向来护短,十分重视陪伴在身边的人和物。垩蚋的尸体已经冰冷,时聿替它合上双目,将头摆正,你想要见我,也不必杀了它。
    以前陪伴着哥哥的只有我啊。朔夜任自己从崖壁上滑落摔倒在地,爬起来后毫不留qíng地将手臂反拧,矫正错位的筋骨。
    你都说了以前,不是吗?时聿敛眸,六角灯飘在他头顶,随着他行走而移动。
    我知道哥哥在想什么。朔夜甩甩手,哥哥想杀了我。因为一只宠物要杀自己弟弟,这理由很可笑不是吗!
    你从来认不清自己的罪过,也从未忏悔,孽障。铜铃大震,雪山中间或生长的松柏上雪应声抖落,好不容易迎来晴雪天外出采食的动物纷纷逃走。时聿手势迅速,六芒星阵在身后亮起,招来一阵狂风,朝朔夜席卷而去。风中裹着灵力,如针扎般打进朔夜的身体。
    朔夜迎风而上,黑影形如鬼魅,他所经之处地面开裂,声势沉得吓人。哥哥,你要我死可以,反正活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但是你舍得我一个人下地狱吗?
    你也知道自己会下地狱?时聿躲过冲到自己面前的朔夜,旋身取下空中的六角灯,以灯为兵器在朔夜肩膀狠狠一敲,朔夜顿时站立不稳,向后退去几步。
    你一身罪孽,当坠入无间地狱,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除非业尽,方得受生。垂眸复而睁眼,时聿再度结印,狂风平地起,风中夹着冰渣碎石,隔了几步都再无法看清对面人的脸。
    一下子就把我打入八大地狱中最苦的那个,哥哥你的心真狠。那里可比血海折磨人多了,你会陪我去吗?朔夜依旧眼眸带笑,他以掌为刀劈开风障,顺势回转身形抬脚旋踢。
    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死,但我不会陪你下地狱。时聿以灯格挡,又旋手绕到朔夜身后,曲起手肘往对方后背撞去,我陪了你那么多年。早就累了,我会去转生,忘掉今世一切,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原来哥哥早就嫌弃我,想要抛下我啊。朔夜翻身后退,落到一丈之外,他五指成抓状,往垩蚋的方向一抓,还未远离的神shòu魂魄被生生扯离体。朔夜咬破另一只手手指,用血画出一道阵,然后挥手送过去,血阵没进垩蚋魂魄中,它开始泛起黑气。可是哥哥,我不允许你走,即使是我一个人堕入无间地狱,我也会爬上来,找到你!
    垩蚋从自己的尸体上站起来,仰天一啸,震得山间积雪倾斜下滑,雪球越滚越大,直直朝时聿奔来。
    邪术!时聿大喝,你这是要让整座昆仑雪山为你埋骨?
    这样,哥哥就能和我死在一起了不是吗!朔夜笑得疯狂。
    时聿一手指天,一手对地,将结界筑起,六角灯飞转冲向垩蚋残魂,雪魄幽魂燃气的光芒冲天,却驱不散那魂魄上的黑气。
    垩蚋残魂跃至空中将六角灯扑倒,雪球正正从灯笼上碾过后魂魄飘出。时聿隔空驱着六角灯冲出雪球,雪球恰好打在结界上,散落满地。
    雪球自然不止一个,整座山峰都在往下跨,一段松柏木冲到朔夜面前,他单手提起,往前跨步,将松柏木撞向时聿的结界。时聿早知他会这般攻来,先一步撤下结界闪身退去,让朔夜扑了个空。但垩蚋不止何时窜到时聿身后,扑上肩头一咬,明明只是魂体却要得人生疼,ròu被撕下一块,伤口上黑气萦绕。
    朔夜趁机横木,松柏木尖细的那头朝时聿胸口cha去,时聿不退反进,微微侧身,同时五指并拢以手为刃。
    双方都没刺中对方的心脏,各自拔出退后一步。这是一根长木仓破风而至,直cha朔夜头颅,朔夜矮身躲过,长木仓刺入冰面,顿时冰原上又多出一道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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