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宴沉默不语。
    ——顾放为都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更了解鹿行吟的性格,鹿行吟不见了,她连理由也无法说出口。
    顾放为打开灯,往里迈出脚步:“小计算器?”
    他看见了鹿行吟换下来的衣服,在他们两个共用的洗衣篮里,还看见了丢在客厅沙发上过的温度计,上面还停留在上一次测量时的温度:38.7.
    “他在发烧。”顾放为皱起眉,“他没留在这里,阿姨,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叶宴深吸一口气:“放为,这些事以后你会知道的,我现在先叫人找思风,你去学校看看他在不在好不好?”
    顾放为眉头皱得更紧了:“好。”
    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快步走出去。
    出门一段路后,天空下起了雨,顾放为步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拿伞,接着往校内冲。
    国庆假日青墨七中校门并未打开,顾放为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通往小卖部后山的路,翻墙跳了进去。
    他知道鹿行吟也知道这条路。
    学校冷冷清清,顾放为先去教室看了看,没有找到鹿行吟;随后又去阶梯教室、老师办公室都看了看,都没找到。这个时间,每个楼层的办公室都锁得死死的,整个学校静得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和心跳声。
    “小计算器。”他给他发语音,“小财迷,霍思风,出个声好不好?不要一个人什么都不管地跑掉,你跟叶阿姨吵架了是吗?”
    “跟我吵架也没见这么任性。”顾放为酸溜溜的。
    他一边走,一边调整了语气,咳嗽了一下,严肃起来,“我说真的,你在哪里,立刻报告给我,这次我是真的要生气了啊。”
    跑遍了教学楼,都没有。宿舍楼全部封死,顾放为找了一大圈后,又每个地方都跑了一遍,害怕出现像以前那样正好错过的情况,直到浑身都被雨水湿透,他回了科技楼顶楼,确认鹿行吟不在之后,下楼离开。
    刚走到教学楼附近,旁边化学组办公室的灯就开了,陈冲从拐角处冒了出来,正好撞到他,跟见了鬼一样:“顾放为?”
    “你过来过来。”陈冲脸色很不好,很显然也不想计较为什么顾放为会在这个地方出现的问题,“你,省队了,正好我要找你们——你联系上鹿行吟了没?”
    顾放为漂亮的桃花眼里写满了困惑——为什么全世界都在找他的小计算器?
    “鹿行吟不在省队名单里,我跟他上午联系到了,但是之后又没联系上,你和他关系好,我先来问问你。”陈冲走进办公室,将怀里的一张打印纸推到他面前,直视着顾放为的眼睛,“鹿行吟初中竞赛作弊,是怎么回事?没申诉没抗议,直接取消金牌成绩和保送资格,你知道吗?”
    “作弊?”
    顾放为愣了一下,一脸茫然。
    他低头去看那张打印纸。
    是一封匿名举报信,信中内容为:【建议省化学会选拔s省代表队参加国家奥林匹克竞赛之前,严格把关竞赛队员的质量,以避免滥竽充数的情况发生。在此实名举报此次全省第四的竞赛学员鹿行吟,他曾在两年前q省的区域化学竞赛中作弊,并且已被判定撤销金牌与保送资格。s省化学会是要将一个有作弊前科的学生招入省队吗?】
    顾放为凝视着陈冲的眼睛,摇头说:“这不可能。”
    “是真的,要我调鹿行吟的学习档案给你看吗?”陈冲眉头皱起来,“他不可能,但是档案确实是这么记载的,我就是想问问他,但是鹿行吟那边一直没联系上。看你的样子,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档案中,初中的鹿行吟照片躺在页面上,少年苍白而瘦削,比现在看起来更加稚嫩。
    顾放为盯着档案看了几秒,还是说:“——不可能。”
    他站起身来:“我去问问他,这件事追诉期还没过,他可能是遭人诬陷。”
    *
    三个小时之后,大巴车终于出了山区路段,大巴车停下来修整。
    鹿行吟什么都没带,手机电量也即将耗尽,他找人借了充电器,先是给冬桐市警方打了电话,但是对方依然只是对他说:“你先回来,小朋友,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我十七了。”鹿行吟说,“大概还有几个小时就能到,我应该去哪里找我奶奶?”
    “先去街道办吧,有人在那里等你。”
    电话挂断,周边的气息也跟着一下子陷入空茫。
    鹿行吟没有空去想为什么省队名额没有他,没有空去想叶宴打他电话干什么——他所有的精力,仿佛都在听见霍江的话语之后耗尽了,只剩下一捧鹿奶奶从小为他护住的微光,燃烧着让他想要回家。
    只想回家。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是顾放为。
    鹿行吟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后接了,声音有些沙哑:“喂,哥哥。”
    “你在哪?”顾放为的声音在另一边听起来很担忧,“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人找你你都没联系上?”
    “我在回冬桐市的路上,我奶奶可能出事了。”鹿行吟努力稳住情绪,“山路上没有信号,我只来得及和陈老师打了电话,电话里没说清。”
    “奶奶怎么了?”顾放为问道。
    “不知道,联系不上,那个报警系统提醒我了,我没接到消息,报警给警方后他们让我先回来。”鹿行吟的声音有点颤抖。“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那你一个人就跑回去了?至少也得跟叶阿姨他们说一声。”顾放为说,“这个先不提,小计算器,你没进省队,你知道吗?”
    “我知道。”鹿行吟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陈老师跟我说了。没进就没进吧。”
    顾放为顿了顿,“——你三年前竞赛金牌被取消,是怎么回事?”
    声音微微凝涩,呼吸微微停滞。
    鹿行吟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说话了?”顾放为问道,声音里的紧张和急切已经很明显了,“你作弊了吗?”
    “我没有。”鹿行吟轻轻说。
    “那后来是为什么——”
    “因为当时奶奶要去市里做手术,没有手术费,有人找到我,只要我愿意让出一个名额,不申诉,等新高一开学之后,我就有,”鹿行吟的声音沙哑得更厉害了,“五万块钱。”
    “……”
    电话那一头陷入了沉默。
    “五万?”他听见顾放为在另一边笑了笑,声音已经有些冷,那是他生气的前兆,“五万块钱,买一个竞赛作弊?”
    “哥哥。”鹿行吟低声说,“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我当时真的很需要那笔钱。”
    外边大雨滂沱。
    他听见顾放为也在另一头深吸了一口气。
    “去申诉,现在去。”顾放为的声音笃定而不容置疑,“值得吗小计算器?为五万块,失去一个保送名额,现在又要失去省队名额,值得吗?你让我很失望。”
    “如果缺钱,有的是办法挣钱,打工兼职,我之前也跟你说过,你的才能不是用在这些事上的,你想走捷径,但世界是公平的,永远有人在为此付出代价。”顾放为的声音有点冷,“你可能不知道代价,但是我,两年前就知道了,代价是人命。”
    “失望”两个字如同最锐利的针,刺穿了心脏,让人浑身一痛。
    鹿行吟低声说:“哥哥,对不起。”
    “去申诉,我在青墨等你。”顾放为的语气硬邦邦的,“我等你来,还有下个月的金秋营报名。我们两个要好好地谈一下了,你觉得呢?”
    鹿行吟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对不起。我现在没法回来。我拿了那笔钱,不申诉,就这样吧。”
    “霍思风——”顾放为显然被他气到了,在电话另一头大叫起来,“这就是你的态度?”
    鹿行吟只是重复:“我现在没法回来,就这样吧,我不是霍思风,我的名字叫鹿行吟。”
    是奶奶请隔壁教书先生起的名字,那个生长在小城市中的普通少年。
    钱能衡量多少事?
    如果他有钱,如果他运气好一点,如果他有那么一点清高骨气,是否如今的一切,都能拥有什么改变?
    如果这样努力、卑微地生活过,依然无法存留现在的一切,那么他从小到大又是为什么忍耐这一切?
    冬桐市的街道办门口,外边挂着白花,大人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见到鹿行吟来了之后,都轻轻叹气。
    雨中,居委会阿姨为他递上一枚黑纱:“这里只有你能为老人家戴孝了。先这样戴着,啊,进去看过你奶奶,之后的事情,我们都会帮着你。”
    第101章
    “行吟, 我先跟你说,你好好听着,这些事我们都帮你操持。”居委会大娘扶着他肩膀,“是意外, 谁都想不到, 老人岁数也大了, 走之前没吃什么苦, 你去见见她最后一面吧。”
    灵堂就设在街道办,空置几个商铺挂上了白布,外边路上挂着几个花圈,白色,像羽毛或雪, 在布满烟尘空气中轻轻摇动。
    “老人家穷是穷,但是大家都很敬重她,她做衣服,缝鞋底, 冬桐市这么多三四十岁人,哪个没穿过你奶奶缝鞋垫?”大娘说,“这些都是别人送来。鹿奶奶只有你一个亲孙子, 守孝, 扶灵,都要你办,正好你也国庆放假, 不耽误你上学——你家人没来吗?”
    大娘注意到这个情况,问他。
    鹿行吟没有回答。
    他浑身都像是灌了铅, 感觉不到温度, 感觉不到声音, 世界仿佛在这一刹那凝固。
    他视线跟着灵堂往里看,看见了漆黑、打开棺木,夏日,里边开着极低冷气存放着,鹿奶奶躺在那里,面容和平常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只是有些灰败。
    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动,不能用那一双教会他为人处世,教会他成长眼睛,安和地再看向他,如同看穿一切。
    那种虚幻感再次向鹿行吟袭来,他定在了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一刹那,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情绪波动,如同看见只是一尊石雕、一张相片,以前什么都没有变,他记得鹿奶奶上次接电话时声调,记得从冬桐市发来厚厚邮包——为什么他们却说,鹿奶奶已经故去了?
    而他仅仅是错过了二十分钟电话。
    鹿行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居委会大娘又叹了口气,推着他往外边走:“去磕个头,烧点纸钱吧,你奶奶也没说什么,没留什么东西,后边等事情办好了,你回屋里收拾收拾,该烧烧了。那个小房子小院子也不值钱,你看看到时候是租出去还是就那样放着。”
    鹿行吟甚至忘了问为什么,他像个木头一样,被拉到灵位前跪下,扣头,换上厚厚白孝,在夏日里闷出一层薄汗。外边乐班吹吹打打,唢呐声很刺耳,大人们有事要做,也见惯了老人生死来去,做百事宴席厨子们在灵堂外扎了帐篷烹煮饭菜,抽着烟聊天。
    小地方还存留着这些旧日习惯,老人去世行土葬,白事宴请三天宾客,停尸三天后下葬。
    “没吃什么苦,就是之前老病发了,老人家身体不协调,下楼时摔了一跤,当时就不行了,发现时候就跟睡着了一样。”
    “老人家是这样,你别说,上了年纪人,对这些都是有预感,前几天鹿奶奶过来问保险事情,说万一自己哪天死了,要核实一下受益人是不是小行吟,没想到这没过几天就……”
    “谁说不是呢,隔壁街老李家叔叔,死前那几天就一直在说,今年自己是要死了,要看好阴宅,家产怎么分,儿女都说老人家没事不提这些事,晦气,但是还真就……”
    没有人哭,鹿奶奶算高寿,是喜丧,整个灵堂大人都各有各事做,唯独鹿行吟一人失魂落魄,如同全部灵魂都被抽离。
    他一滴眼泪都没掉。
    “小行吟,你休息一下吧,守夜也是要睡一睡,我们轮换着守就是。”
    手机在旁边振动,居委会大娘看了一眼,联系人页面显示“妈妈”。
    她想起了那个消失在平常中豪门惊天传闻,有一点敬畏地给他将手机拿过来:“行吟,你电话响了,你过来事,家里人知道吗?”
    “没关系。”鹿行吟声音沙哑。
    他没有接。
    电话一轮一轮响起来,他都没有接,只是用尽最后力气给陈冲发了个短信:“老师对不起,省队我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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