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渐渐收敛,沈东胜抱着妻子和女儿的双臂缓缓松开,撩起袖子擦擦眼泪,转过身冲秦宏源深深鞠了一躬。
    “秦三爷,我这条命是三太太给的,现在你又救了我的太太和女儿,我沈东胜别的不懂,但是为人的道理还是知道的。”他郑重其事的开口,语气严肃真诚,“从现在起,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眨一眨眼就让我死后坠入地狱,永世……”
    “停!”秦宏源打断沈东胜的话,不让他说下去,“我救沈太太和沈小姐,本来就是为了我自己。这件事不过是件交易,只要你同意离开商会,我们便银讫两清,谁也不欠谁的,实在没必要发这么重的誓。”
    当初是他将人送进了监牢,却牵连了沈太太和沈小姐两个无辜的人。救了两人,既能弥补当初的过失,还能解决商会后顾之忧。
    确实是件不错的买卖,何乐不为?!
    秦宏源这么想,沈东胜却不这样认为。他以为是秦宏源不想要这份人情,是给他留面子,因此心中更加感激,由此生出更多敬重。
    既然秦三爷不肯承认,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于是立刻点头允诺,“从知道洋人接管商会的时候我就想离开了,但是他们控制着我的太太和女儿,所以我才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她们没事了,我这就把违约金凑齐送过去,以后我跟商会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秦宏源满意的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过桌旁早就准备好的纸张,推到沈东胜面前,“违约金我让人准备好了,现在就差沈老板签字了。等签了字,你也不用露面,后续的事情交给我就可以了。”
    “那就多谢秦三爷了。”
    沈东胜不由感叹秦宏源未卜先知做事周到,当即满心赞叹的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印章,盖了上去。
    秦宏源立刻着人将东西和违约金送到了洋人手上。
    洋人看到他面前的纸和堆积在旁边的小黄鱼,脸色气的铁青。他再厉害,也不可能扣着要辞职的员工,只好黑着脸接下这份合同,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他的下属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刺绣的工匠……”
    “你懂什么!”洋人气的瞪过去,“元家商会的刺绣之所以在海外销售的好,就是因为有这个姓沈的在。他一手绣艺把我们国家的油画都能绣出来,将中西文化巧妙融合,这是多厉害的人!没有他,谁还会绣这些画,没有这种刺绣,谁还来买我们的产品!他们元家可是经营了近百年都没打开海外市场!”
    下属被骂的唯唯诺诺,不敢多言。
    洋人不满,抓起桌上的合同紧紧攥在手里,直到团成了一团,然后恶狠狠的甩在桌子上,“你去备车,我要去秦家,好好会一会这个秦三太太。”
    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性,满脸络腮胡须遮住了大部分面容,两只眼睛精明锐利,带着压抑的愤怒。虽然生气,却仍是保持笑容,只是盯着谢瑾的目光带着审视,“秦太太,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真是幸会。”
    谢瑾吩咐鲁妈上茶,笑着寒暄,“是,我也没想到您这么快就上门来了。不知道您这次来是有什么事吗?贸易的事情,我还没有得到通知,您此来,是来告诉我具体时间的吗?”
    洋人脸色微冷,“秦太太真的不知道我这次来的原因吗?”
    谢瑾露出茫然的表情,“我该知道什么?还是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您也知道外面,现在秦园门口还围满了探听消息的记者,我是真的不敢出门,甚至连报纸都不敢多看。”
    她睇笑看过去,目光清澈,看不出任何的隐瞒,不由让对方暗忖是不是弄错了。
    洋人挥挥手,他的下属忙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递过来,他随手接过,边展开边观察着谢瑾的表情道,“我这里接到一封辞职信,是沈老板的,秦太太也看看。”
    谢瑾接过去,一眼就认出了秦宏源的笔迹,但她却没有露出破绽,很快将信扫完,“这不就是普通的辞职信,有什么问题吗?”
    说着,她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过去,“您不会以为,是我鼓动沈老板辞职的吧?”看到对方怀疑的表情,她笑起来,“史先生,您也太多心了。沈老板我倒是知道一些,曾经我在他太太那里淘到了些难得的绣线,但也仅此而已,我和他可是没有任何往来的。”
    “这样啊。”洋人笑着,接过谢瑾递过来的信收好,“既然如此,那确实是我多心了,秦太太勿怪。”
    “哪里,有问题说开就好。”谢瑾面不改色,“商会是元老太太毕生的心血,我怎么会看着它败落。沈先生是位很有才华的人,我也想要留住,但是人各有志,沈先生非要离开,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您说是吧?”
    洋人眯起眼睛,深深看了谢瑾一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看着让人心中发颤。但看谢瑾面色不变,仍然一副笑意融融的模样,他也缓缓勾起个笑容,“秦太太说的对,人各有志,我们确实不能强人所难。”
    “既然如此,”他站起来,“那我们就先不打搅了,秦太太,告辞。”
    “慢走,我就不送了。”谢瑾站起身目送人离开。看着门卫关上门前,瞬间围过去的一群记者,她露出个笑容。
    鲁妈从厨房端着茶出来,看到屋内已经没有了客人的身影,只有谢瑾站在门前不知道在看什么。她看着手里托盘上冒着热气的茶盏,端起一杯递过去,“太太,天儿冷,小心着凉。”
    谢瑾回过头,接过茶喝了一口,赞道,“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这话鲁妈喜欢听,她脸上笑的更加灿烂,“太太今天心情不错。”
    “事情办妥了,我自然高兴。”
    听到洋人前来拜访,谢瑾就知道事情成功了。当初看到商会老人账务往来却没有商品大规模出售的时候,她就猜测是不是和商会本身有关。她让人着重查那几个跟银行有往来的人,果然查到他们的钱财来源。
    那是一家国外银行的户头,据说是属于一个常年来往于两国进行贸易往来的洋人。
    虽然查不出具体的人员,但大概也能猜出原因。再联系商会最近的贸易,尤其是对外的往来,她就已经心中有数。所有的一切,归根结底在于沈东胜研究出来的新绣法上,要釜底抽薪,就要先把人拉拢过来。
    谢瑾就让人密切关注着沈家的一切,果然在沈家门外看到有人鬼鬼祟祟的盯梢。她让人盯着,没有打草惊蛇,直到一击必杀将沈太太和沈小姐都救了出来,这才有了秦宏源后来的主动权。
    *
    洋人时常在两国往来,喜欢入乡随俗,因此他更喜欢别人喊他史先生,这会让他有种格外的成就感。
    记者们有自己的渠道,非常轻松了解到对方喜欢的称呼,他们围上来,挤到洋人的面前:
    “史先生,请问您和秦三太太是什么关系?”
    “史先生,上次约谈您和秦三太太的对话,是不是说明秦三太太是您扶持掌控商会的傀儡?”
    ……
    周围乱糟糟的,诸如此类的问题比比皆是。即使旁边有人护着他前行,却也是举步维艰,听着种种问题,他不由生出几分谅解。
    秦太太不出门,甚至不看报纸,果然是明智的选择。现在没有了沈东胜,不过能跟秦三爷扯上关系似乎也不错。但有句老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也不能把人逼得太紧了。
    万一到时候秦三爷离婚,他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们也是工作,不要这么凶嘛。”他拍了拍下属的肩膀,温和的开口,“我知道大家都是爱国人士,对商会的事情都很上心。但我只是个商人,来这里也只是做生意的,不然也不会给自己起个华姓。”
    当初这个姓氏还是他合作的伙伴给他起的,没想到这个时候倒是起到了作用。他心中非常满意,语气更加温和,“我和秦太太只是合作关系,为的就是把这个国家的文化传递出去,让我国国内未能出游的人也能认识你们的国家的历史,熟悉你们的文化,这样才能促进两国经济往来。你们也不想你们国家,再像以前那样,闭关锁国,固步自封吧?”
    这种暗含关心的话语顿时镇住了不少人,第二天的报纸上报道出来的时候,关于谢瑾的骂声就慢慢少了起来。
    谢瑾展开报纸指给秦宏源看,“他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竟然还有人相信。”
    秦宏源看都不看一眼,“不信又怎么样,难不成还像对你那样举着砖头闯到租界去?”
    谢瑾一想,觉得也是。他们不会去,也不敢去,虽然报纸上沸沸扬扬,门口盯梢的人络绎不绝,但大部分不过是有目的的前来,或者是想拿到个大新闻或者就是想上上报纸扬扬名,只是打着爱国的名号彰显自己。
    遇到了不吃那一套,或者他们惹不起的,自然见风使舵转了风向。那些报社,可不敢报道洋人的事情,万一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报社垮了是小,丢了性命是大。
    只会把枪口对准自己人。
    “这也太……”谢瑾无限唏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只是无奈叹了口气,脸上带着悲哀。
    许是她叹气的声音过于明显,也许是屋内突兀沉寂下来让人有点不舒服,秦宏源抬起头,正看到谢瑾对着手里的报纸发呆。她脊背挺直,头微微低垂,能看到细白脖颈的曲线优美秀气,只是眉头蹙着,添了几分忧郁。
    下意识,秦宏源抬起手伸过去,手掌正落在谢瑾顺滑的发上。
    谢瑾愣了一下,没有任何躲闪,只是回过神抬起头,疑惑的看过去。
    秦宏源心下微动,唇角跟着扬起半分弧度,他克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目光明显柔和起来,“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辈,不足为惧。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努力着,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想要驱除鞑虏,振兴国家……”
    很少听秦宏源说这样的话。
    谢瑾觉得有什么从脑海飞速闪过,因为闪得过快,她并没有抓住。她眨眨眼,将脑中的异样驱赶走,眼睛看向报纸下面的板块,上面是郑文香的报道,虽然说得隐晦,但明里暗里还是在影射她行为不正。
    旁边暗了下来,她抬头,看到秦宏源伸着头看向她手中的报纸。看到郑文香的报道,他眉头紧蹙,表情不虞。
    “随她说去吧,反正不会掉块肉。”谢瑾折叠起报纸,放在旁边的桌上,“沈老板的事情怎么样了,那洋人有没有再找他麻烦?”
    “唔。”秦宏源坐直身姿,回答道,“那倒是没有,不过……”他顿了顿,继续开口,“不过,他总是派人来找我,被我拒绝了也不恼,反而更加频繁的跟我拉关系。”
    “他这是黏上你了?”谢瑾皱起眉,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他是不是要找你的麻烦?”
    秦宏源摇摇头,“看着不像。”
    谢瑾道,“有心算计无心,你多注意点,可别被他钻了空子。这种人最会出阴招,背地里给人下绊子,就像这次,我们都提前知道了他的目的,还差点陷到了坑里。”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秦宏源不以为意的笑。
    谢瑾着急,“那也不能放松警惕。”
    秦宏源拍拍谢瑾的头顶,“放心,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呢,他凑上来,更合我意。”
    谢瑾猛然看过去,双目圆瞪,“你要做什么?”
    秦宏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当然是做生意啊。”
    舆论很快过去,谢瑾也开始正常上学。因为她最近时间的疯狂补习,在女校的考试中意外的获得了不错的成绩。有些人不相信,甚至还去查阅她的试卷,但最终还是闭了嘴。
    考完试没多久,就迎来了女校的放假和新年。谢大哥积极的亲自驱车过来,说要接谢三太太回去过年,谢瑾不同意,甚至有些抗拒。
    谢三太太劝解她,“等过年的时候,你和秦三爷回了秦公馆,鲁妈他们也要回老家,到时候秦园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多难受。”
    谢瑾也知道不可能带着谢三太太一起去秦公馆,只能梗着脖子反驳,“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候我陪你过年……”
    “你能回来,难道让秦三爷也陪着你一起回来?”谢三太太耐心的解释,“就算秦三爷不说什么,难道他家里就没有意见?”
    最终,谢三太太还是回到了谢家。谢瑾将谢三太太送过去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还偷偷塞给了谢三太太不少钱。谢三太太说她,“我是去谢家,又不是去外省,你塞给我这么多钱我也没处花啊。”
    但是唠叨归唠叨,谢三太太脸上的笑却是始终没有落下。
    过年的时候,秦公馆上门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很多平时没有往来的人都来拉关系混脸熟,秦公馆客厅的角落都摆满了送来的物品。秦公馆的人习以为常,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在大年初一,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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