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心情好、叫他“老公”的时候,某人还偶尔能撑撑面子,有点一家之主的派头。
    但一叫上大名,情况可不一样——就说明是真有些脾气了,这种时候,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结婚都二十年了,这点道理还能不懂?
    不过,知道让步的也不只是他。
    舒沅不是什么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性格。默然片刻,见丈夫神色低落,也还轻轻拉过他手。
    缓了缓情绪,便安抚似的笑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说,“老公……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在湘湘身上,做的‘补偿’太多了。我怕你会把她宠坏了。”
    那种爱屋及乌的维护,除了骨肉亲情之外,仿佛更像是要补偿许多,她欠缺而盼望得到的人生,是蒋成不与人说却隐秘的愧疚之心作祟。
    她又不笨,当然默默看在眼里。
    可年岁渐长,病痛渐多。
    感动过后,一贯心思细腻如她,也会忍不住想:他们都有某天必须离开的时候,到那时候,社会如斯残忍,谁来给蒋湘如此无底线的让步和肆意妄为的底气呢?
    蒋成瞄了眼她表情。
    见她态度其实并不强硬,半晌,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心底话:“可是阿沅,湘湘是我们的女儿。以后蒋氏全留给她,她拥有的只会比现在更多,跺跺脚人家都怵她——这不都是应该的吗?”
    舒沅摇摇头。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
    “我的意思是,我们做父母的,这辈子能陪伴她的时间,其实没有想象中长,老公。”
    她有些无奈。
    不知是为自己近年来日见虚弱的身体,还是为蒋湘不知前景的未来,末了,也只能隐晦的提醒:“湘湘这辈子还没受过什么苦,爱哭的孩子有糖吃,愿望从来不落空,这本来是好事——可一点苦都不受,慢慢就会变成坏事了。”
    “因为老天没有那么仁慈。长大以后她总会发现,这个世界本来是有亮有暗的,是你每天给她开着灯,她才会以为世界一片亮堂,有一天灯灭了,她很难接受这样的世界。”
    有父母在,一切尚有归处。
    无父母待,人生再无归途。
    这样的道理,她十七岁就懂了。
    她明白蒋成也听懂。
    因此,才忽而眼神微动,伸手便将她紧紧抱住。
    许久的沉默无言后。
    他说:“我知道,我都会安排好的。”
    顿了顿,声音愈发闷声闷气,又说:“不要想这么多了。等你身体再好一点,阿沅,我们就去周游世界,去玩,到哪都行,你不要担心这些,也别说这些话……我害怕。”
    怕?
    “你一个大男人害怕什么呀?”
    她顿时忍不住笑:“我就是随口说说。都这个年代了,人均寿命都八/九十了,我还有得活呢。”
    “……那至少活八十吧,好不好?”
    “这能我说八十就八十吗?”
    “也是。不过,主要我怕我自己过了八十,就不帅了。”
    都八十了还管自己帅不帅?
    偶像包袱真重。
    “傻不傻啊你,快起开,我看书了。”
    就算知道他是在故意逗自己开心,她还是忍不住失笑,伸手,作势轻拍了他肩膀一下。
    一声脆响。
    仿佛某种呼应似的,窝在卧室角落里、已老得没力气再胡闹的橙子,也忽而耷拉着眼睛,冲俩人吐了吐舌头。
    ——换了它小时候,这会儿老早窜上床来败坏气氛。
    只可惜它老了,已不再那样精神奕奕,这么一点小动作,足够耗去它大半精神气。没一会儿,又低下头,挪到更接近阳台的地儿,继续懒洋洋晒着太阳。
    也听着主人们的低声絮语。
    听着小主人后脚跑进门,一把扑到妈妈怀里,哭诉时的委屈颤音。
    “妈妈,万垚欺负我,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他坐同桌了。”
    “他就是没有柏河好,我不喜欢他这种小白脸!”
    “你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努力过……跳舞可累了,呜呜,那个老师还拿这么粗的戒尺打我的腰,打得我——爸爸、爸爸,你别!人家就是很小心打了一下,你、你别对老师撒气……”
    唉,看来某人吧,还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了这种偏心偏到家的无底线溺爱了。
    不过话说,也真想看看,一点小事就爱哭的小主人,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橙子有气无力地吐了吐舌头。
    午后的太阳晒在它长长睫毛上,极温和的模样。
    ——虽然它如今确实已是一条沉默的老狗了。
    但诚然万物有灵,它那容量告罄的脑子里,偶尔还是会记起,记起第一次被捡回来的夜里,“妈妈”看着自己,有些纠结有些疑惑的眼睛,给自己起名叫“橙子”时,忍俊不禁又有些懊悔的神情。
    也想起那个打小就是个爱哭鬼加多动症的小主人——其实她更像它的“妹妹”。
    还是个小婴儿时,便经常一个不留神从沙发上摔下来,捂着脑门嚎啕大哭,后来还是它养成习惯,窝在沙发边睡,时不时把晃出半个身子的小屁孩轻轻拱回沙发上,才避免了一次又一次,听她魔音绕耳。
    不过还好,等她长大点就可爱些了,会偷偷给自己买好吃的罐头,带着自己到处去遛弯。至少比不着调的“爸爸”好,有几次出去散步,散着散着,等回过神,人已经在路边跟人开起会来,死命咬着裤脚、也拽不回他的关注。
    有一次走得远了,甚至还把自己给遛丢了!
    最后,还是半夜全家大出动,才把险些沦为狗贩子“盘中餐”的自己捞回来,吓得“妹妹”哭了一夜。
    从此以后,“爸爸”也再没敢遛弯时打电话——虽然他看起来,依旧好像有点嫌弃,有点怪看不起人(狗)似的,其实心里很柔软,这些它都知道。毕竟,这已经是它守护这个家的第十六个年头了……
    或许是心有灵犀吧。
    “橙子怎么这么无精打采?”
    哭累了的蒋湘,不知为何突然回头,看向阳台边的角落。
    “可能是冬天到了,它跟我一样,都不喜欢天冷。”
    “是吗?妈妈,那要不要带它去医院啊。”
    蒋湘皱巴巴着一张小脸。
    这会儿倒忘了自己本来才是哭的最惨那一个,开始担心起她橙子哥哥来,舒沅笑着,揉揉她脑袋。
    “不用了,一来一去,又要打针又要弄这弄那,它年纪大了,不爱到处跑,让它安静呆着就好了。”
    “可我有点怕,橙子它……”
    “汪、汪汪!”
    橙子它,鼓足力气,中气十足地汪汪了几声。
    蒋湘跑过去,抱着它左看右看,确定它的情况,其实并没自己想象中那样糟糕,这才破涕为笑。
    见状,舒沅复又侧头,看了眼旁边仍怒气冲冲、似是马上要找“万家那小子”算账的蒋成。
    想了想,还是开口找了个理由,把人调出房间去。
    只留下母女两人,打算单独说会儿贴心话。
    “湘湘,过来。”
    “啊?”
    “妈妈跟你聊聊万垚的事。”
    “……”
    一提到万垚,蒋湘的脸又垮了下来。
    但她在母亲面前很少耍小孩子脾气,反倒更像个听话的乖乖女,一时也不好拒绝,只委委屈屈回过头、爬上床,又躺到母亲腿上。
    像个婴儿似的蜷缩姿态。
    小心把玩着母亲和自己同样黑色的长发,好半天过去,才轻声咕哝着,主动问了句:“妈咪,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舒沅默然。
    虽然两人争吵的答案她十有□□猜到——甚至她还是昨晚的“目击者”,只需点拨两句,就能让两个别扭小孩化解误会。
    可顿了顿,她还是选择反问:“宝贝,你自己觉得呢?”
    “我?我觉得……我肯定没做错呀,妈咪,我真的很努力了!你看我的腿,都肿了,而且我可聪明了,我跳得不比姜曦玉差,万垚凭什么不夸我?他、他还背着我被人亲了。”
    说着,蒋湘又想起今天万垚的态度,整个人仿佛竖起尖刺的小刺猬,嘴巴撅得能挂油瓶,“我就觉得他特别‘不识抬举’!就、就算他喜欢姜曦玉,也不能对我这样,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呢。”
    “只是青梅竹马吗?”
    “……妈咪!”
    蒋湘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顿时有些羞愤。
    想也不想,便急忙摆明立场:“当然了,我从小喜欢的是柏河!谢柏河。”
    她的审美一向明确,只喜欢酷哥,才不是万垚那种类型的男生,看起来文文静静的,比女孩还女孩。虽然打游戏厉害,念书也厉害,可是、可是……反正就是怪怪的。他们做朋友还好,谈恋爱?要是分手了多尴尬啊。
    蒋湘脑子里一通胡思乱想。
    想到自己亲上万垚,或者万垚亲上自己,瞬间从头到脚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只不过,确实说不清是肉麻的,还是、还是别的。
    舒沅了然的点点头。
    像是确信他俩之间的纯洁,却话音一转,又问了句:“那你既然不喜欢他,他被人亲了,也不影响你们之间的关系啊?”
    “怎么会不影响!”
    “嗯?”
    “他、他昨天,昨天送我回家的嘛,我、那个,做朋友怎么能三心二意?而且姜曦玉哪点比我好?他要找起码要找比我好的吧?比我家世好,比我长得漂亮,比我脾气……呃,脾气这个不算。”
    小孩子的斤斤计较,实在天真的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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