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临川脸又一黑, 冷冷斜睨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走了出去。
    空寂大师提起铜壶,冲水洗茶泡茶,胖胖的手若飞花行云流水,将茶放在她面前,笑道:“这里山势陡峭,以前有读了几本书不得志的酸书生,最喜欢在这里喝酒。
    喝醉了就狼嚎,一不小心就跌落山崖葬身海底。我嫌吵,干脆封了道门,谁也不让进来。”
    孟夷光双手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茶水涩中带着回甘,正是一两要上一片金叶子的小君眉,崔老太爷都舍不得喝。
    她将杯里的茶喝完,笑着道:“大师慈悲。”
    “哈哈,我只是再也普通寻常不过的和尚而已,当不得大师的称号。”空寂大师喝了一口茶,眉头一皱,嫌弃的道:“这茶吹嘘得太过,口味不过如此。”
    他将茶杯茶壶推到一旁,拍开酒坛的泥封,将酒倒进壶里,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小戳姜丝放进去,待酒微沸腾,提起酒壶倒了两杯,笑着递给她,“还是喝酒好,既养身又能长命百岁。”
    孟夷光笑着接过来,香雪酒醇香扑鼻,她抿了一小口,赞道:“大师真会享受。”
    空寂大师冲着她了然一笑,“佛在心里,我比不得阿川与他那先生,他们是做大事之人,我只能安首一隅,让四明山上众僧能吃饱穿暖,就是功德无量。”
    四明山香火鼎盛,青州城里的信众不知捐了多少香火银子,整座四明山都是庙里私产,论起青州富户,空寂大师堪称数一数二。
    她微笑道:“外祖母曾说,她这么多年来,年年上山拜佛烧头香,一心相见大师一面,却都未能如愿。”
    空寂大师对她眨眨眼,笑嘻嘻的道:“就算是花楼行首,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见多了也就没有神秘感,怎么对得起我不出世大师的称号。”
    孟夷光抿嘴笑,空寂大师要真是如此,裴临川也不会来寻他。
    “我见过阿川几次,他跟在他那个先生身边,一个傻教出一个呆,明明两个肉身凡胎,偏偏以拯救天下为己任。
    看着他们我实在是惭愧,就一心守着这座山头,没有再出山过,直到他找了过来,说要寻找丢失的过往。
    你说他是不是呆子,丢了银子都难找回来,何况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再说丢了就丢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作甚想不开自寻死路?”
    空寂大师拿酒当水喝,几乎喝下了小半坛,她才喝完一杯。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倒上酒,劝道:“小娘子远道而来,难得难得,你多吃几杯。”
    孟夷光听到他说自寻死路,耳朵里嗡嗡作响,后背被冷汗湿透,脸色惨白呐呐问道:“大师,会死么?”
    空寂大师放下酒杯,抓了几颗蚕豆扔进嘴里,慢慢嚼着,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蓦地笑起来。
    “小娘子,你瞧你这话,是人都会死,又不是神仙,能长生不老。
    咦,这句话不对,孟家九娘可是早夭之命,你不是还好好活着么,难道你真是天上的神仙?
    是神仙的话就好说,那样不会你不会死,阿川不是神仙,肯定跑不掉。”
    孟夷光却笑不出来,她哀哀看着他,声音有些发颤,“大师,我听不明白,谁会死?”
    空寂大师脸上的笑意退去,深深叹了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
    “这是天命,他先生算过,皇上是天命所归,太子是天命所归,阿川也是天命所归,所有人都是天命所归。阿川抗争过,结果么,你也瞧见了。”
    孟夷光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冰冷。
    她殚精竭虑费尽心血,步步为营算计安排,最终都争不过一个命字吗?
    山顶风大,吹得帘子鼓起来,猎猎作响。空寂大师站起来揭开细帘,风呼啸着卷进来,尖声啸叫,像是人在呜咽长哭。
    “皇帝率兵攻打青州府,青州知州蒋游不战而降,下令开了城门。皇帝没费一兵一卒,占领了青州,城里百姓毫发无伤。”
    空寂大师顿了下,神色怅然,“蒋游与我痛饮一场后,从这里跳了下去。他不能负民,也无颜再见君。
    蒋游死后,她妻子领着儿子女儿回了老家,后来他的女儿被皇上下旨赐给做太子良妾。
    蒋妻接到圣旨之后,当晚蒋家起火,全家葬身火海烧得干干净净。”
    孟夷光神情凄凉,这哪是什么恩宠,这是将蒋游挖出来鞭尸。
    空寂大师扣上细帘,将风挡在了外面,亭子里又恢复了安静。他走到石凳上坐下,提壶倒酒,声音平平。
    “皇上认为这一切是天命所归,他信天命,想要他的帝王之位千秋万代。别说是阿川,就算是他亲娘,动了他的帝王基业,他也会毫不犹豫杀掉。”
    他抬起眼看着她,眼中精光四射,微笑道:“你怕不怕?与天命抗争你怕不怕?”
    孟夷光怔怔流下泪来,他问的不是怕不怕,而是值不值。
    空寂大师握着杯子,怔楞片刻又放下,叹息着道:“你去吧。”
    孟夷光起身走到亭子门口,又停住脚步回转身,脊背挺得笔直,静静的道:“我不怕,亦不会热血冲动逞一时之勇。如真有天命,我不该在此处。”
    “阿弥陀佛。”空寂大师神色肃然,躬身双手合十低诵佛号。
    她掀开帘子走出去,冷风扑面而来,裴临川站在下面,一动不动朝山上看,见到她的身影,顿时迈开脚步朝她飞奔而来。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提起裙子小心翼翼的下山,她能安稳走下几级台阶,他也能少跑几步少为她担心。
    “怎么这么久?你冷不冷,小心些,我牵着你下去。”
    裴临川开始时抱怨,很快又被见到她的喜悦冲淡,他牵着起她的手,垂眼看着他们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解释道:“你的手冷。”
    孟夷光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他的眼神霎时黯淡下来,她拼劲全力压抑住心里的悲伤,淡淡的道:“这样不合规矩。裴临川,我们不能这样。”
    像是在说给他听,也是像在说给自己听,这条路太艰辛,路上会血流成河,她亦不知道归路。
    他太过单纯,喜怒哀乐皆写在脸上,无法掩饰也无法隐藏,她不能将他置于险境中。
    她提着裙子踩着青石地面,稳稳的,一步一步往下挪,不断的说。
    “我自己能走,你不能随意牵小娘子的手,也不能闯进小娘子的闺房里,你是国师,该一心一意心无旁骛为百姓谋福祉。”
    裴临川脸色惨白,一瞬不瞬看着她走下山,猛地回头看向亭子,空寂大师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风越来越大,带着淡淡的咸湿腥味,吹得他的心一点点冷寂如冰。
    他转回僵直的头,蓦然暴起跃下追上孟夷光,挡在她面前,双目通红,不断喘着粗气,一字一顿道:“孟九娘,我心悦你,我想娶你为妻,你是否愿意?”
    孟夷光微仰着头,心中酸楚痛意翻滚,她咽下眼里的泪,颤抖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为什么会哭?我不傻,我以前要找的人是不是你?为什么你见到空寂老和尚,突然就似变了一个人?”
    裴临川脑子渐渐清明,他回想着自己这些时日的一举一动,说道:“我只听从自己的心,以前我的心如何,现在亦会如何,所以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你。
    其他小娘子,我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唯有你,我会为因为你心生喜悦,你笑我会开心,你哭我会难过。”
    他走上前,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低声道:“我虽不懂俗世规矩,可我能感知到对方的心。你阿娘心善,你阿爹也不是真正厌弃我,郑嬷嬷见我受伤,眼里的担忧伤心一点都做不得假。
    你们早就与我熟悉,为何又要装作与我毫无关系?我们以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孟夷光脸色惨白如纸,偏过头哑声道:“裴临川,你不要问了。”
    她略顿了顿,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他道:“我们三年为期,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来找我,三年后,我们再议亲事,好不好?”
    裴临川手落在半空中,他垂下手看着她道:“孟九娘,不行啊,你是在骗我,我很不喜欢这样的你,我讨厌你。”
    他转过身向林子外走,脚步渐渐越来越快,他跑动飞奔起来,很快不见了踪影。
    孟夷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失魂落魄挪动着脚步回客院,一个小沙弥从林子里闪出来,双手合十在前,领着她走出那道门,又默不作声退了下去。
    门里门外像是不同世界,钟声浑厚悠长,伴着香火气与诵经声,在周围回荡。
    她站在大殿前,呆呆看着面容慈悲的菩萨,抬起僵硬的腿走上前,跪下来匍匐在地,久久直起身,恭敬无比的磕了几个长头。
    “九娘这是在祈求何事?”一道好奇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她愣愣偏头看过去,贺琮正背着手,弯腰上下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
    “这样虔诚的磕头,大多都是有重事相求。”他笑着解释。
    孟夷光回转头,站起身沉默不语往外走,贺琮追上她,笑着道:“上次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挑起事端,后来想想挺后悔,都是我祖父心急我的亲事,倒把气撒在了你的身上。”
    他见孟夷光仍然一言不发,毫不在意的续说道:“听说崔八娘被揍成了猪头,是你动的手吧?想不到你看起来温温婉婉,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么干脆利落,我听了之后当即就为你鼓掌叫好。”
    孟夷光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
    “不是我要故意打探,是全氏,就是你二舅母,托人七弯八绕将这个消息传到了我阿娘耳里,说你不但狠心手辣,还不守妇道,说有下人见着晚上有野男人进出你的院子,大致是想败坏你的名声。
    又说你二舅舅拜了大儒为师,想与我讨论学问。哈哈哈,他有没有学问我不敢判定,我可是没有什么学问,不过苦读死读,都快没了半条命才中了举。”
    她停下脚步,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贺琮神色坦然,诚恳道:“就是想赔个不是,让你知晓来龙去脉。我从来不跟小娘子过不去,当时我是一时糊涂,兴许见到长得好看的小娘子就乱了阵脚,下了一招臭棋。”
    “好,我知道了。”孟夷光听完,脚步不停又向前走。
    贺琮愣了下,扬声问道;“哎,孟九娘,你为什么那么伤心啊?”
    孟夷光顿了下,头也不回继续走。
    贺琮挠挠下巴,摸着脸自言自语道:“真是见了鬼,这张脸居然一点都派不上用场,难道变丑了?”
    孟夷光回到客院,崔氏陪着王老夫人还在听讲经,郑嬷嬷迎上来,见到她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忙唤人打来热水,伺候她洗漱完,才忧心的道:“九娘,你这是......”
    “我没事,山上风大吹了些冷风。”孟夷光神色平和,吩咐道:“嬷嬷,派老胡回去,断全氏一条腿。”
    不管贺琮有何居心,他却不会故意诬陷全氏,她还不配。
    裴临川不是野男人,是她愿意用命去守护的人。
    贺琮这样聪明,必然会四下打听,裴临川对她紧追不放的消息传到皇上面前,对他或者是自己,都不是好事。
    想到他离去时伤痛的眼神,她垂下头,努力掩去心里蔓延的痛意。
    郑嬷嬷骇然,却不敢问,将暖手炉塞在她手里,才出去寻了老胡传话。
    王老夫人与崔氏听经回来,询问孟夷光见空寂大师之事,她打起精神随口编了几句,不过是些寻常问话搪塞了过去。
    在山上住了一晚之后,第二天用完早饭,一行人下山启程回了崔府。
    在二门处下了马车,崔老太爷就派人将孟夷光叫了过去,一进门就见他怒容满面,沉声道:“孟小九,你莫太过张狂,她可是你二舅母!”
    孟夷光面色平静,说道:“我见了空寂大师。”
    崔老太爷一愣,说道:“发生了何事?”
    孟夷光掩去自己与裴临川之间的事,将与空寂大师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说了,崔老太爷越听面色越沉重,她问道:“外祖父,你的商队还要经北疆去北戊么?”
    崔老太爷怔怔出神,片刻后惨笑道:“与人斗,还要与天斗。我为什么不进京,因为进京后,崔家这些积累的家产,只怕保不住。
    离得远一些,还能苟活几日,银子太过惹眼,藏都藏不住,现在也只不过暂时属于崔家,贺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青州靠海,自古是富裕之地,这里的商税加了一层又一层,皇上下了死力,要将这里的赋税拿去补贴国库,可是收上去的税,还不如直接抄几家来得多。
    他猛地一拍案桌,神情坚定,“怕个逑,争了是死,不争也是死,还不如痛快来一场!”
    孟夷光笑了笑,淡淡的道:“外祖父,内不稳何来外?二舅舅是不是读书那块料,你比谁都明白,他已是快做祖父之人,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待你百年之后,他又当如何自处?”
    崔老太爷默然半晌,脸上浮起丝伤痛之色,叹息着道:“当年我没有护住他阿娘,让他从小失母,所以不免多宠着了他一些。”
    “他的嫡母是外祖母,又何来失母之说?外祖父,谁是谁非你心如明镜,肯定比我明白。男人女人,人心都是肉长的,男人心里怎样想,女人亦怎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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