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最终答应了吕不韦的请求, 倒并非是出于救人心切的心理,毕竟赵豪是吕不韦的好友,但与他本人并没有什么交集。之所以愿意出手相助,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吕不韦曾多次在他困顿窘迫时施以援手。
    子楚不愿欠人太多, 尽管他与吕不韦之间比朋友还要亲近几分, 现如今对方难得有求于他,那么为其冒一次险也未尝不可。
    吕不韦带着乔装成家丁的子楚,两人一同来到山匪指定的见面地点——城外一座荒山的山脚下。
    根据吕不韦的事先部署, 由他一人与山匪周旋,樊空羽则负责暗中打探赵豪一家的具体位置。
    之后的一切进行得异常顺利,就在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时, 樊空羽已将这伙山匪的主力秘密击杀。
    匪寇头目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 但为时已晚, 彼时的他腹部中剑、血流如注, 颤颤巍巍地指着面前眉眼冷肃的吕不韦:“你……你……”
    一语未出,吕不韦又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其胸口狠狠一刺,那山匪头目当即倒在了血泊中,断了气息。
    在樊空羽的帮助下,子楚将躲入箱柜中的赵慕华顺利救出, 然而不幸的是,赵豪夫妇已经双双殒命于匪寇的屠刀之下。
    望着泪如雨下、哭红了眼的赵家小姐, 吕不韦只得将她拥在怀里, 安抚地顺了顺对方因哭泣而耸动的脊背:“是吕叔叔不好……吕叔叔若是早一点过来,也不至于……”至此, 他亦忍不住失声哽咽。
    子楚目不转睛地看着吕不韦怀里泪眼朦胧的赵家小姐, 内心虽知不合时宜, 却仍不由得感叹一句“当真是梨花带雨, 倾城之姿更甚西子”。
    直到樊空羽轻咳一声,他才恍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适才居然直勾勾盯着一个姑娘家,又是羞赧又是自惭形秽,耳尖臊得通红。
    赵豪夫妇皆年少失怙,在邯郸亦没有什么亲戚,因此丧事一应都由吕不韦一人挑大梁置办。
    待善后事宜全部处理完毕,赵家小姐往后的去处成了个难题。
    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本可以在父母双亲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再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从此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孰料一夜之间遭逢剧变,自此无依无靠,想想也着实可怜可叹!
    “华儿,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至交,情同手足。如今你们家一朝蒙难,作为他的好友,我有责任照顾好你……”将赵慕华揽进怀里,吕不韦安抚性地顺了顺那单薄的脊背,“从今往后,就跟着吕叔叔吧。”
    静静地看着埋在吕不韦怀中哽咽不止的赵家小姐,子楚亦感到一阵心疼与酸楚。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对方也能够靠在自己的肩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他甚至想告诉她——“不用害怕,我也可以保护你、照顾你,成为你此生的依靠”。
    ·
    三个月后,恰逢赵家小姐及笄礼,吕不韦诚邀子楚前来观礼。
    “真有你的,老吕!一个及笄礼居然办得如此空前盛大,让人叹为观止。看来你果真是把人家赵家小姐当亲闺女宠,还没婚配就又当爹又当娘了,感觉如何呀?”子楚半开玩笑道。
    自那日将赵慕华从山匪窝里救出后,吕不韦便将她安置在城内另一处宅子里,并派遣了专人悉心照料其日常饮食起居,此次及笄礼亦在这里举办。
    正厅内皆是雅致精巧的陈设,地上铺上了柔软的鹅绒毯子,即使到了隆冬时节,光脚踩在上面也不会觉得冷。香炉里点的是鹅梨香,甜蜜而不失清新自然。
    两人齐齐走进了内室,一旁的吕不韦一边亲自招呼着茶水,一边揶揄道:“先别忙着打趣我,说说你自己,来便来了还带什么贺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中了我这干闺女,急不可待跑来下聘呢。”
    言者有意无意,听者确有此心……强按下被说中心思的无措,子楚遂作出解释:“女子及笄后便步入适婚之龄,自然算得上是一生中的大事。赵家小姐命途多舛,我与你相熟,爱她怜她还来不及,送她一件礼物又怎么了?好歹你也是个长辈,讲话能不能靠谱点?”
    “好好好,公子您最靠谱,在下望尘莫及。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直接把她娶回家?我这干闺女虽说并非出身名门,但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言行气度绝不逊于那些世族名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公子若真有那个意思,可得抓紧啊!”
    眼见吕不韦越说越过分,子楚不禁羞红了耳尖,忍不住岔开话题:“啰嗦了这么多,赵家小姐怎么还没出来?”
    “约莫还在梳妆打扮吧……”吕不韦浅浅品了口刚刚烹煮好的热茶,幽幽茶香令他舒展了眉目,“公子救了华儿的命,她对你感激涕零,说今日定要为公子献舞,以表谢意。”
    正说着,耳畔一阵“叮叮当当”的空灵轻响,一只如玉素手挑开逶迤倾泻的水晶珠帘。
    轻风过,衣袂飘飞间,清丽少女翩然入室,带起丝丝缕缕的香风……
    一袭水红衫烟罗裙,瀑布般的青丝编作好几股,被一只荷花攒金枝的簪子挽成一个凤尾髻固定在头的一侧,余下的一小节红珊瑚珠吊坠随着轻移莲步而微微摇晃,轻纱软罗芙蓉面,流光鬓影一枝春。
    府中不知何时奏起了丝竹管弦,少女的清影伴着曼妙清越的琴瑟和鸣翩翩起舞,如浮云慢拢,旋风疾转,轻盈得犹如漫天飘舞的纯白雪花,优雅得仿佛步步生莲的九天玄女,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眼波流转、顾盼生辉……
    子楚看直了眼,直到一曲奏完,飘忽的神思方才回归现实。
    “小女赵慕华见过公子。当日得蒙公子相救,本应当面言谢,却因双亲离世而悲不自胜,失了礼数。今日特此献舞于公子,聊表感激之情。”少女舞毕,袅袅娜娜步下白玉阶,朝着子楚俯首行礼,不胜娇羞。
    “慕华小姐言重了,不过区区举手之劳。今日得见小姐惊鸿一舞,实乃三生有幸……”子楚慌忙回以一礼,面上犹带着未褪尽的红潮。接着好似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捧出自己精心准备的檀木礼盒,“在下略备薄礼以贺小姐及笄,还望笑纳。”
    赵慕华双手接过木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支凤穿芍药的步摇。
    “楚国血玉?!”吕不韦眼尖,一眼便看出这支步摇非同寻常。
    作为尚未婚配的秦国公子,子楚身上当然不会有女子的饰物,何况还是楚王族女子用的东西,这支价值连城的步摇究竟是怎么来的不言而明。
    “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我不能收。”赵慕华自小家境优渥,自然也是见惯了珍品名器的,却万万不曾想对方给自己的贺礼居然是血玉这样的无价之宝,当即婉言推拒了起来。
    子楚连忙说道:“慕华小姐切勿多想,血玉虽珍贵,却也终究是拿来用作女儿家的饰品,我亦不过是觉得这步摇精美绝伦,所以才选来作了贺礼。小姐花容月貌,气度芳华,自是与无瑕美玉相得益彰。”
    赵慕华捧着礼盒,一双秋水明眸微垂,怯怯细语道:“公子谬赞,小女受之有愧。”
    ·
    虽说是观礼,到底也只是相熟的几人用了顿家常便饭。
    吕不韦照例传来马车将子楚送回府,回来时发现屋子里仍然灯火通明,少女一袭红杉半趴在桌案前,默默把玩着那支精致的步摇。
    “这是华阳夫人未出阁时最喜爱的饰物,她将此物给了秦王孙,想来也是极其看重自己认的这个儿子……如今秦王孙又把这支步摇送给了你,定然是对你动了心。”吕不韦开口,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喜欢他。”少女将首饰放在一边,面上没有半分喜色。
    吕不韦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他就那样枯站着,过了很久,头才垂下去,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是我对不住你,琉烟……”
    记忆回溯那个让人痛彻心扉的夜晚,吕不韦饮了许多酒,借着三分醉意向琉烟述说了实情。
    他本可以什么都不告诉她,即使此后赵豪铁了心要与他为敌,即使真的到了走投无路那一步,他倾尽举家之力亦可保全琉烟无虞。
    只要他真正想护一个人,他什么都可以做到。
    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为了自己的前程,终是让浪奔浪涌席卷了心中最后的那一小片净土。
    子楚罹患恶疾无疑将原先所有的谋划弄得支离破碎,让本已危机四伏的局面雪上加霜,夺嫡之路危险重重,而一旦子楚一病不起甚至撒手人寰,便意味着他的一腔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吕不韦害怕的从来不是谁与自己作对,并非来自外部的任何压力,而是壮志未酬,呕心沥血、拼尽全力到最后却连孤注一掷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想庸庸碌碌一辈子,不想含恨而终!
    如果子楚能留下子嗣就好了,这样一来,起码还有一份希望……
    于是,吕不韦自然而然将点子打到了琉烟身上。
    只要琉烟愿意帮他,只要子楚爱上琉烟,则困局可解。
    他并不担心结果,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琉烟心中的地位,只要自己提出,任何要求对方都会满足;他亦明白、痛恨自己,商贾逐利无所不用其极,他终究将一个女孩儿最真挚纯粹的心意践踏殆尽、零落成泥。
    之后发生的种种皆在吕不韦的掌控之中,买通山匪抓走赵豪全家,再设计引子楚前去营救,而原本的赵家小姐彼时早已被偷梁换柱换成了琉烟,真正的赵慕华已同她的父母一起被山匪残忍杀害,而紧接着那伙山匪亦被吕不韦借他人之手剿灭。
    整个布局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即便是闯荡江湖多年的樊空羽也未能察觉端倪。
    筹备计划的那段时间里,日日夜夜无不披星戴月、废寝忘食,每一天都过得紧锣密鼓,几乎喘不上气,他任凭自己陷入深深的焦虑而不作调整,不去休息,用这种极致的方式来自我惩罚,惩罚自己的无情与无耻。
    ……
    琉烟起身,默然凝望着面前这个救自己出了苦难泥沼,又将自己推入无边深渊的人,久久未曾一言,只是将自己发上的荷花金簪取下,放回了吕不韦的掌心。
    那簪子是吕不韦精挑细选,亲手为她戴上的。
    他说过,及笄后便是大人了,从此可以佩戴朱钗环簪等更多好看的配饰了。
    先生还说,姑娘家嫁了人,如果夫君足够爱她,便会日日为她对镜插簪、描眉梳妆……
    “不必愧疚,也不用介怀……”微微垂了眼睑,掩去眸中哀伤,琉烟动了动唇,“你帮我摆脱火坑,我助你解除危机,我们之间……扯平了。”
    可是真的扯平了,两清了吗?
    这几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经年累月形成的依赖与习惯,深藏于心底、无法言说的小秘密,情窦初开、如小鹿乱撞的悸动……这些都是能一笔带过的吗?
    记得醉仙馆的老鸨调教手底下的姑娘时,曾不止一次说过——什么都可以给,唯真心不能给;什么都可以动,唯真情不可动。
    当时年岁尚小的她觉得无法理解,真正爱一个人难道不应该为其倾尽一切,付出所有吗?
    现在她终于懂了,原来一旦先动了心动了情,注定会失去得越来越多,直至将自己变得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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