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音这个愚蠢的丫头显然完全没听懂他语气里的猥琐之意,利索地给他开了门,源小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托盘,脖子伸老长,眼睛朝房间里乱瞄,见到整整齐齐明显没人睡过的床铺,他嫌弃地翻了源仲一个白眼。
    “乌鸡甲鱼汤!”他把托盘递给谭音,故意提高嗓子,“给某个人好好补一下!有贼心没贼胆!”
    说完他忽然瞅见源仲拿了小木棰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走来,吓得赶紧狂奔下楼,大叫:“大仲我是为你好!你不识好机关人的心!”
    源仲用力甩上门,继续杀气腾腾地瞪着谭音手上那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只水波纹瓷的汤钟,大概就是他说的什么乌鸡甲鱼汤了。
    谭音把托盘放在木案上,揭开盖子,浓香四溢,源小仲手艺之好,让她这个主人也惊讶。她回头招呼源仲:“来,喝汤吧。”
    源仲朝汤钟里瞥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门,化作金光冲向湖边,可怜的老鼋大约是感觉到他来了,泪流满面地浮出水面,它伸出一只前腿,果然上面被割了好大一块肉。它用脑袋轻轻撞源仲的腿,示意他朝撷香林里面看。
    源仲简直不敢看了,撷香林里有十几只仙鹤,还是上回香取山主送他的仙品……不用说了,乌鸡甲鱼汤的乌鸡肯定就是他养的那些仙鹤。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谭音追出来,连声问。
    源仲回头突然朝她温柔一笑:“我要做一件事。”
    这个笑里面有杀气!谭音赶紧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化作金光扑向小楼,声音冷冰冰地:“源小仲!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次更新5月13日。
    ☆、35三十五章
    源小仲见势不妙,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小楼里一阵乒乒乓乓,还夹杂着源小仲的惨叫声,谭音替老鼋治好腿上的伤,刚一回头,就见源小仲的木头胳膊骨碌碌滚到了自己脚边,紧跟着,是两条腿,最后一截木头身子砰地落地,溅起大片雪花。
    源小仲就这么悲催地被分尸了。
    好血腥好残暴……谭音抬手戳了戳他的脸,他神情悲愤:“大仲下手好狠!以后再也不给他做吃的了!”
    话没说完,就见源仲化作一道金光飞来,他的脑袋咔嚓一声跟身体分了家,凄凉地滚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做完这一切的源仲缓缓吐出一口气,整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服头发,继续朝谭音温柔地笑:“把他装好吧。”
    好可怕……谭音一面飞快地替源小仲装回四肢,一面回头看源仲,他走进撷香林,找了一圈,只找到几把带血的鸟毛,原本养在林中那些仙鹤流着眼泪扑进他怀里乱叫,仿佛诉说源小仲的暴行。
    源小仲被装好后,缩在谭音背后不敢动弹,冷不丁源仲忽然又招手叫他:“过来。”
    “主人……”源小仲觉得自己真的要流出机关人的眼泪了,死死拽着谭音的衣服扭来扭去,她拍拍他当做安慰。
    源仲懒得等他,索性直接过来提人,源小仲垂头丧气地被他提着后领子一路拎到撷香林中,谭音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见源仲吩咐了几句,源小仲点头如捣蒜,蹲地上三两下刨出个坑来,将带血的鸟毛恭恭敬敬埋进去,又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从没这么规矩过。
    从此之后,源小仲见到源仲就像耗子遇到猫,老实得不行。谭音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做出源小仲这样的机关人,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受自己控制,从上紧发条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个全新的大活人,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然不可预料,上古时代的偃师,做出的机关人是否也是这样?
    相比较之下,源仲做的小二鸡就简单多了,经过细心的雕凿,小二鸡虽谈不上栩栩如生,但乍一看与谭音还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动起来也不再同手同脚,虽然它只会做两件事:走路,转圈。
    不过源仲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小二鸡这么没用,他近来热衷配合小二鸡转圈的拍子将古曲改得乱七八糟,一支关雎用他的琴弹出来,慢了不知多少个拍子,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有狐族是个清雅的部族,乐律、制香、酿酒、赏花、歌舞……打架虽然不行,搞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却是一流,连源仲也不例外。
    此时雪后初晴,小楼外稀稀疏疏几株梅树,有红有白,看似种植的毫无规律,却排列得十分巧妙,远近疏朗,自有乾坤,就连香气也忽远忽近,或浓或淡,微妙而不可捉摸。
    小二鸡在一株梅树下转圈,身姿固然可以称得上曼妙,奈何工艺所限,动作还是笨拙的很。它身上穿着源仲的白色长袍,远远望着确然仙风道骨,衣袖飒飒,加上长发蜿蜒,映着近处雪光梅色,远处淡墨山水,竟也生出一股不出世的绝代佳人的风韵来。
    源仲在远处置了一张木案,一炉香,一张琴,一幅画,一壶酒,时而兴起,轻弹一阕散曲;时而情动,执笔在纸上勾勒数笔,淡墨山水绝代佳人渐渐地便现出了轮廓。
    谭音在他身边玩木料铆钉,她对这些清雅的东西向来一窍不通,她认识的人里面,也就源仲会搞这么多有趣又复杂的东西。她埋头做了许多巴掌大小的木头人,穿着不同颜色的小衣服,一个个蹦蹦跳跳地去找小二鸡,围着它脚边一起转圈,可惜小二鸡的动作不可预料,没几下就给它踩倒一片小木头人,她赶紧跑过去要将这些可怜的木头人捡起来。
    忽听源仲低低笑了一声,他手指摸弄琴弦,调子忽然一高,铮铮数下,一洗方才的淡雅中正之调,变得缠绵温柔,曲中引诱之意大增,就连谭音这种不通音律的都不由听呆了,怔在那里。
    他边弹边低声吟唱:“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这是一首咏梅的曲子,原本曲调淡雅清冽,此刻在他手下却缠绵至极,谭音像个傻子站在原地,直到一曲弹唱完,她还没反应过来,回头望向源仲,他撑在木案上朝她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觉得自己知道他心里想要说的那些话。
    在他的梦里她就知道了,高台上稚嫩的少年,细瘦的手掌,专注的目光。她一次下界,为了确认泰和左手的位置,对他来说,却是三个甲子的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谭音收回目光,假装不在意。
    心里有个声音在淡淡地反驳:那你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何要用神之躯现身?你敢告诉他你真正的目的是等他死吗?如果说了,你是不是很怕?
    是的,她怕,怕他真正被伤心,可更怕的是他会离开她。源仲总是说,让她不要离开他,但其实真正害怕的人是她,她不愿想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因为想了也毫无意义,她只能逃避。他们的存在不在一个层面,何不让他心满意足渡过这一生,更何况,她的身体也开始陨灭……
    假装遗忘自己的最终目的,他与她会有无比欢乐的一生——心底的声音这样说。
    谭音抬眼,源仲捧着画朝她这里走来,画上寥寥数笔,白雪,山水,梅树,佳人,仿佛呼之欲出。
    “这画怎么样?”源仲笑眯眯地问她。
    谭音慢慢点头:“嗯,好看。”
    他将画卷好,用红绸系紧,晃了晃:“回去挂卧房床头。”
    谭音忍不住笑了:“为什么是挂床头?”
    他促狭地眨眼:“辟邪啊,画的是神女呢!”
    这狡猾的有狐仙人,从不肯吐露真实心意,只会旁敲侧击,然后用嬉笑的方式遮掩过去,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骄傲。
    谭音只有笑,弯腰去捡木头人,冷不防小二鸡突然又开始抽风,转圈转得好好的,突然两只胳膊张开,呼啦啦,像风车似的打起转来,源仲站得近,被它几巴掌狠狠抽在背上,砰砰乱响。
    “哎哟,好疼!”他夸张地大叫,朝谭音撞过去。
    她赶紧起身扶住他,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继续夸张地叫:“好疼!岔气了!”
    这也太假了!谭音哭笑不得,僵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好点没?”
    他抱得更紧,声音闷闷的:“再一会儿。”
    谭音觉得自己像个木桩子,两手无力地垂下,脑袋和肩膀被他使劲抱着,脸颊贴在他胸前,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那种幽香,他的呼吸绵长,却炽热,喷在她耳边,她的耳朵开始发烫。
    她艰难地开口:“放、放开……”
    他声音更低:“你不愿意,就挣开,挣开我。”
    她是神女,要挣开他轻而易举,甚至根本连挣扎都不需要。可是,真的要挣开?她甚至可以想象挣开后,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会蕴含怎样的伤心与失望。她不愿见到这样的情形。
    谭音觉得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麻,挣开么?不,是她自己不想挣扎,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愿离开。她僵硬地被他用这种怪异的姿势紧紧抱着,很久很久,动也不动。
    源仲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变得狂热:“你不会挣开,我知道,你喜欢我,是不是?你不愿说。”
    你喜欢我,你不愿说。在梦里,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谭音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种仿佛灼烧灵魂般的痛楚在体内渐渐蔓延——她已经要陨灭了,为什么不可以?她不想孤独的魂飞魄散,她想与他在一起,无论什么目的。
    她缓慢地抬起手,胆怯似的,极慢极慢地,轻轻环住他的腰。
    源仲发出类似呻_吟的叹息,他低下头,柔软而滚烫的唇慌乱地落在她微凉的唇上,他在颤抖,从头到脚,连嘴唇也在瑟瑟发抖。
    也或许,颤抖的人是她,烧灼灵魂的痛楚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下去了,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冰冷,唯有他的唇,那么烫,烫得她无所适从。
    “我爱你……”他的声音急促而轻微,在她面上细细亲吻,大胆而放肆地吐露心声,“我爱你。”
    谭音紧紧闭着双眼,他慌乱而笨拙的嘴唇最终停在她额头上,然后扶着她的后脑勺,紧紧拥抱着,耳畔细细晴朗的风声呼啸而过,小二鸡还在抽风地转圈,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源小仲不知躲在哪里,这方天地,只有他们两。
    谭音慢慢睁开眼,将右手手套一点一点扯下来,她清楚地看见,原本只有指尖是透明光屑的右手,此刻半个手掌都变成了透明的光屑。
    她惧怕似的,猛然拉回手套,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潸潸而下。
    她的人劫,原来,这里,这个人,是她的人劫。
    作者有话要说:冷浸溶溶月一词是丘处机所作的,其实本来是咏梨花的,嗯嗯,我给它杜撰成咏梅的了,罪过罪过。今天略迟了些不好意思,改了几次就迟了。下次更新在5月15日。
    ☆、36三十六章
    源仲轻抚她的脸颊,指尖触到湿漉漉的泪水,他用手指替她擦拭,却无法擦干。
    “……为什么哭?”他低声问。
    谭音摇了摇头:“我……有点激动。”
    源仲心中有无数感慨,又自得,又欢喜,还有些害怕,患得患失,好像眼前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没准下一刻就要醒了。他低头去吻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乞求似的呻_吟:“叫我,叫我的名字。”
    “源仲。”
    “再叫。”
    “源仲。”
    他的欢喜到了极致,箍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再次举高高,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毛和湿漉漉的眼珠,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让他把所有东西全部抛弃都可以,性命也可以。
    “是真的吗?”他情不自禁,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
    谭音伸手温柔地摩挲他的眉眼轮廓,他现在高兴得像个小孩儿,高台上那个稚嫩的少年一直都没有长大,干净的眼神,像高山顶上晶莹的白雪。
    龌龊的人其实是她,她的人劫,是她自己的错。
    “我重不重?”她轻笑,上次他好像说神女挺重的。
    源仲转着眼珠子,妩媚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的笑,比太阳还亮。
    “好重,我胳膊快断了。”他笑出一口白牙,故意抱怨。
    谭音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那还不松手。”
    他把她颠了两下,抱得稳稳的,叹了一口气:“再抱一千年也不想松手呢。”
    谭音没有说话,风渐渐大了,她替他将吹乱的头发细细用手指梳理,挽在耳后,忽然见他脚边有一卷红绸系住的画,落在雪里,都被弄湿了。
    “你那张辟邪的画不能用了。”她笑起来。
    源仲骄傲地抬高下巴:“我有个货真价实的神女,还要什么辟邪画?”
    是的,他的神女,他的女神,有多少次梦里他将这个清冷的身影抱在怀中,醒来却只是一片空虚。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份特殊的情感,说出来他自己也会笑自己,在所有族人为她跪下伏拜的时候,他却异想天开地想要与她一同站着,他的感情让他觉得自己与她是平等的。
    这是多么可笑而狂妄的骄傲,可即便到了现在,他仍然保持着这份骄傲,她是天神,是什么都好,他们是平等的。
    此时此刻,他的女神是真实存在于他怀里,长发婉然,丝丝缕缕柔软的气息笼罩他。源仲专注地看着她,她黑宝石般的眼睛,她在闪躲,退缩,徘徊,彷徨,躲避他的双眼。
    “看着我……”他低声乞求,“谭音,看着我……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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