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坐在妆台前,对着镜子托腮发呆,一时缄默无言。沈昭总觉她近来多愁善感得厉害,又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斟酌了片刻,握着她的手缓声开始哄劝。
    “你父亲不是个好糊弄的人,他未必看不出宗玄是在蒙他。可是这件事情到最后,还是需要他自己来做决定。”
    瑟瑟抬眸看他,一双眼眸清灵灵的,如蓄满了湖水,莹莹透亮。
    沈昭亲了亲她的眼睛,做最后的陈词总结:“他不是当年的我,他有儿有女还有孙子,人生诸多牵念,宗玄的谎话不过是给了他一条后路,他若选了这条后路,只能说明他对尘世尚有不舍,这不是一件好事吗?一个人若是活在世间了无生趣,觉得只有死才是最好的归宿,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怜、多么悲伤的事。”
    他说了这席话,怀中久久无回音,不由得低头看去,却见瑟瑟脸上泪水涟涟,晶莹的水珠正顺着腮颊无声的滑落。
    沈昭一慌,忙将她往怀里拢了拢,抬手给她拭泪,问:“你哭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你点出来,我收回重新说。”
    瑟瑟含着泪轻笑出声,抬胳膊紧紧搂住沈昭,腻在他颈窝里呢喃:“阿昭,原来我是个那么守信用的人,说好了要陪你一辈子,就真的陪你到了最后……”
    沈昭骤然僵住。
    她哭得梨花带雨,连嗓音都是黏黏腻腻、低闷模糊的,他疑心自己听错了,把瑟瑟从怀里捞出来想再仔细问问,却在这时绣帷被掀开,婳女禀道:“时辰到了,陛下和娘娘该回宫了。”
    今日还有朝会,耽搁不得。
    这一路马车平稳,瑟瑟窝在沈昭怀里睡得甚是香甜,沈昭轻抚着她的发髻,好几次鼓起劲想把她叫起来问问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可看她睡得那么酣沉,终究又舍不得,这一犹豫,尘光须臾而逝,转眼到了皇城,只能分开,他回宣室殿,瑟瑟回她的尚阳殿。
    今日其实还有件要紧事要办。
    钰康开蒙已有三年,瀚文殿正张罗着给他从宗亲后辈里寻个伴读,各家一早就争着把适龄的孩子名笺递了上来,沈昭说了,让瑟瑟先选出几个合意的备用,最后再由他来拿主意敲定个最好的。
    名笺一张一张从指间流转,瑟瑟的手蓦地一顿,从中间捻出一张。
    钰汝,安邑郡王的嫡长子。
    瑟瑟犹记得那个聪颖却又胆子小的孩子,怕沈昭怕得要命,可是最后,在沈昭的尸体前也哭得最厉害,踮起脚卯足力气抬棺盖时,个头只比玄冰棺高了那么一点点。
    前尘如烟,随身死消散,也不知前世的他最后是个什么结局,他和钟毓有没有守住沈昭留下的江山。
    瑟瑟这一出神,既没继续翻动名笺,也没说话,站在帐外的瀚文殿学士只当她有什么疑惑,隔着帐子轻唤了声“娘娘”。
    瑟瑟恍然回神,将钰汝的名笺拿在手里,道:“本宫听说安邑王妃早逝,郡王又续了弦,这孩子是由后来的王妃带着吗?”
    学士回道:“也不是,郡王妃有自己的孩子要操心,世子跟着他祖母长大。”
    瑟瑟轻应了一声,摩挲着名笺不语。
    学士见状,料想皇后对这位郡王世子有兴趣,便又补充道:“臣见过这孩子,虽说胆子小了些,但聪颖懂事,言行举止极知分寸,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他自然是个出挑的好孩子,不然,前世也不会选中他入嗣帝脉。
    瑟瑟犹豫了少顷,心道反正最终还是要沈昭来拿主意,自有他来权衡,便将钰汝的名笺单放在右手边,道:“那就先让他候选着吧,最终还得听从陛下旨意。”
    虽然八字仅有一撇,但学士显得很高兴,高兴之余,又像是松了口气。
    瑟瑟打趣道:“你为世子说了这么些好话,莫不是收了人家好处?”
    这群文人素来清高倨傲,最听不得沾染铜臭名利的猜测指责,慌忙分辩:“娘娘明鉴,没有的事,只是……”
    瑟瑟猜就是有隐情,问:“只是什么?”
    学士道:“老王妃年迈,担心自己撒手人寰之后,偌大的王府里,世子无依无靠,将来会吃亏。才求了臣尽量为世子美言,给他争得给太子伴读的机会。”
    话说得含蓄,可若是父慈母贤,当祖母的也不必如此绸缪深远。
    瑟瑟早就该想到,别说宗亲,就是京中世家权贵里锦绣堆养大的公子,都没有那么胆小会看人眉高眼低的,能养成这个性子,十有**又是一个身世凄凉的小可怜。
    学士走后,她拿着钰汝的名笺翻来覆去看,边看边在矮几前踱步,心想,前世沈昭最终选中了他,是不是觉得两人身世相似,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想得太过出神,没注意有人靠近,待嗅到那股浓郁的龙涎香,沈昭已经走到她跟前了。
    沈昭白天就觉得瑟瑟奇怪,刚下了朝会立刻就赶来想追着问个清楚,见她拿着钰汝的名笺出神,一怔,将要出口的话霎时梗在嗓间,呆呆立在那里。
    瑟瑟转了个身,正撞进沈昭怀里,吓了一跳,抚着胸口埋怨:“你就不能出点声吗?要吓死人了……”
    第142章 番外:经年3
    沈昭低眸凝着她的脸, 瞳眸漆黑幽邃,默了良久,轻牵了牵唇角, 道:“再没声, 我也是走进来的, 不是飘进来的。”
    瑟瑟:啊?哦……
    她眼珠转了转, 透出些黠光,扑进沈昭怀里, 仰头笑道:“你猜到了?没错, 那小鬼就是我。只是……我把那段经历给忘了, 昨天夜里才全想起来。这都要怪你,你总藏着掖着的不跟我说,你要是早跟我说了,那没准我早想起来了。”
    沈昭凝睇着她不语, 目光微邈,好像陷在那段悲极执惘的回忆里。
    瑟瑟却没事人似的, 洒脱得很:“我看啊有些事真是难以用常理来解释,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呗, 还想什么啊, 眼前倒是有件事需要你来拿主意。”
    她把钰汝的名笺递了出去,道:“这孩子也太可怜了, 就是他了吧, 也算成全了咱们跟他两世的缘分。”
    沈昭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伸手将名笺接过, 不言不语。
    “你不知道, 那时候你死了, 就是这个小孩儿,还有钟毓、苏合和魏如海他们四人合力把你抬进了玄冰棺里,让你我在一起,他对咱们是有恩的,咱们这一世护着他,也算报恩,对不对?”
    沈昭眼中漾起微澜,带着几许温暖柔光,将名笺塞回瑟瑟手里,微微一笑:“好。”
    太子伴读的择选尘埃落定,就如前世沈昭选继子那般,一家欢喜几家愁,纷纷都说安邑郡王府行了大运,今朝的太子伴读,就是明朝的天子近臣,富贵尊荣早都定下了。就看如今的傅司棋,年纪轻轻挂着三品官衔,朝中人人都卖他面子,光是定了门亲事,那上门送贺礼的都把门前石阶磨得油光水亮。
    这些传言流入宫中,瑟瑟只置之一笑,但看着钰康和钰汝他们两人结伴读书,不离左右,又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沈昭和傅司棋也像他们这么大,形影不离地入瀚文殿念书,回了东宫,沈昭忙着写太傅留的功课,傅司棋就在一边给他调灯烛摆放的位置,生怕光弱了或者太强伤他眼睛。
    这一眨眼,孩子都长大了,也按部就班地过着他们曾经过的生活。
    春意阑珊,天渐渐转暖,宫闱内的景致也变得斑斓明媚。
    四季往复,岁月经年,雨雪风晴,人世间的光阴正慢慢流逝,无声又无息。
    值得高兴的是,钰康和钰汝颇为投契,这一世钰康身体很好,人也活泼,显得太闹腾了些,正好让钰汝带的他稳重些,两人一动一静,瞧着很顺眼。
    入了夏,太医便在瑟瑟这里请下了喜脉。
    沈昭高兴得一整宿没睡觉,说肯定是个小公主,连夜翻看典籍,说要取个极端庄又温雅还不乏妩媚之意的好名字。
    瑟瑟坐在南窗下,靠着绣垫看他折腾,打了个哈欠,道:“你怎么就知道是女孩儿?万一是个男孩儿呢?你费这么些劲儿,可别到时候白费力气。”
    沈昭蹦回来,将瑟瑟拥入怀中,笑说:“男孩儿就是男孩儿,反正都是我们的孩子。”他低头亲了亲瑟瑟:“是被我们盼望着来到这个人间的小宝贝儿。”
    瑟瑟眉眼弯弯,笑得甜甜腻腻,在沈昭怀里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弦月高悬,皎光落入凡尘,镀在万物之上,显得幽静而美丽。
    第143章 番外:孤凤1(兰陵温贤)
    兰陵觉得自己的命不是很好。
    她出生在战乱年代,因为父皇偏宠媵妾,疏于朝政,导致河间地带战乱四起,灾民走投无路与当地匪徒勾结,迅速壮大,一路攻入长安,杀进皇城,导致父皇不得不弃宫逃走。
    据传,当年父皇只顾着带那妖妃和庶子逃跑,而将当时的母后和王兄扔在宫里,丝毫不顾他们死活,甚至叛军攻入宫城时,母后还怀有身孕,怀的就是她兰陵。
    幸亏时任右相的李怀瑾不顾性命将母后和王兄救出来,潜入民间,躲避战乱,至年后,战乱平息,李怀瑾才护着母后王兄和已经出生的她回到京城。
    当然,这是官方说法。
    在民间流传的野史里,是这样说的:当年母后受了惊吓,其实已经流产,而后来生下的孩子——就是兰陵——是她和李怀瑾的私生女。
    兰陵就是在这样的流言蜚语里长大的。
    她从来没把这些话当回事,活得恣意且任性,脑筋灵活,唇舌尖利,有一段时间,明妃远远见着她都得绕路走。
    不过这只是面上的风光,背地里那妖妃会去向父皇告状,哭啼啼的,一副受了欺负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过后儿父皇就会将她召到御前,狠骂一顿给那妖妃出气。
    但兰陵从来不会老老实实站着挨骂,必得趁父皇骂累了的间隙严词反驳,跟他讲道理论是非,从宗法伦理到嫡庶尊卑,直把她父皇说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赶她出宣室殿。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父爱,也不爱她的父亲,所以不管在父亲那里收到多少不公正的待遇,她都不会伤心。
    可她的母后在乎。
    每回兰陵跟那妖妃起了争执,惹得父皇龙颜大怒,传到母后耳,必要对她严加斥责一番。
    斥责的内容无外乎:“你王兄这个储君本就做得艰难,你不思量着如何讨好你父皇,给璋儿进些美言,还一天天的就知道添乱,真不知当初把你生下来有什么用。”
    兰陵觉得母后真是可笑。父皇天生就不喜欢王兄,那是她伏小做低、好话说尽就能改变的吗?
    再者说了,那母后自己见了父皇也少有好脸色,她自己都不愿意做的事,凭什么让女儿去做?
    但兰陵不愿意跟母后一般见识,因为她觉得母后实在是个可怜人。
    她是长安望族出身的嫡出姑娘,二八年华里定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镇守河西的少将军,生得是剑眉星目,英武俊朗,母后很是意。本一门心思期盼着完婚,奈何上元灯节那日她出门看花灯,遇上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父皇,被对方一眼相,苦求皇爷爷做主,愣是途截了臣子的姻缘,把母后迎进东宫做了太子妃。
    从前潜邸的老人都知道,父皇曾经很宠爱母后,特别是两人刚成亲的时候,也曾豪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也曾芙蓉帐暖良宵短。至于后来为什么闹掰了,传言总是归咎于母后这一方,说她太骄纵,太不知情义,不懂得珍惜父皇给的恩宠。
    兰陵觉得,这么多年母后根本就不爱父皇,甚至还恨他。
    大秦祖制,每逢初一、十五,皇帝必须要到皇后的寝殿来,父皇大约是怕了那帮御史,看上去再不情愿也老老实实来了。可这种日子,十回里有九回母后要把父皇气得拂袖离去,宁可到偏殿对付一宿,也不进她的寝殿。
    兰陵好奇,曾经在轩窗外偷听过一回,滋滋,母后那张嘴呦,说出来的话跟刀子似的,直往父皇的心窝上戳,父皇能忍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废后的心思,那可真是帝王胸怀,实在太大度了。
    说起大度……兰陵倒想起一些事。
    关于她的身世,谣言甚嚣尘上,要说父皇不在乎,可他把李怀瑾杀了,据说还是五马分尸,死相甚惨,足以见帝王雷霆之怒;但要说父皇在乎,可他又只杀了李怀瑾,没有追究母后,更没有来为难她。
    兰陵曾听父皇身边的大内官偶尔提起,说当日叛军攻入皇城时,父皇没有想要扔下母后和王兄自己跑,相反,他一接到奏报,什么都顾不得,立即往昭阳殿赶,可半路被流矢所伤,重伤昏迷。明妃趁撤走了所有禁军,护送她和父皇离宫,故意留下母后和王兄自生自灭。
    这些话听听就罢,因为兰陵实在想象不出父皇为了母后奋不顾身的样子,他们还是适合互相捅刀子。
    她长到十四岁,一直没心没肺,日天日地,可突然有一日开了窍,看着她王兄那窝囊模样,生出些危感。
    话本里说,夺嫡之争十分残酷,胜者坐拥万里江山,败者不得好死。那万一她王兄输了,她这个嫡公主就不值钱了,她锦衣玉食的日子就会一去不复返,依照她和明妃素日里的恩怨,明妃的儿子要是当了皇帝,怕是第一件事就是要杀她泄愤。
    兰陵把事情理顺了,立即着开始自救。
    她不像王兄,终日里就会隐忍,任由野心者鲸吞蚕食着本属于他的权力。她也不像母后,遇事就会埋怨旁人,自己一点担当都没有。她兰陵向来信奉的是我命由我不由天,她是大秦长公主,生来尊贵,并且定将一生尊贵。
    自信是好事,但盲目自信是万万不可取的。胸怀大志的兰陵公主奔走了数月,结党成效甚微,唯一的收获就是从坊间茶肆结实了两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少年。
    裴元浩和宋玉。
    看似相识是偶然,但却是兰陵苦心筹谋,刻意制造的偶遇。
    她本意是冲着宋玉去的,裴元浩是误打误撞、无意间网罗进来的。
    大秦和南楚战乱不断,宋家军乃军新贵,骁勇善战,风头正锐,而宋玉年纪轻轻便官拜神威将军,统辖数万大军,权势正隆。
    兰陵之所以选他,不光因为他握兵权,还因为此人素有刚直不阿的名声在外,尊宗法儒礼,曾数次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直言上谏,要求皇帝陛下明嫡庶、正朝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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