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之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徐大人, 瞬间竟无法分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一声“柔柔”,不可讳言地唤起了她许多有关前世的记忆,那是成亲后夫妻相处的时光, 当然不会轻易忘怀。
    但旋即而来的是无尽的酸苦,排山倒海, 几乎将她当场击倒在地。
    可沈柔之又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轻易地倒下, 因为她已经死过了一次。
    一次已经够了。
    自打一梦醒来,太多太多的记忆压得她无法喘息,等慢慢地缓过来后,却捏了把汗。
    让柔之心中惊惧的是,在她的前世, 父亲是早亡的,所以他们无依无靠,才上京投奔了英国公府, 而国公府内发生的种种不堪言, 以及后来嫁给徐麒臣也正是因此而起。
    沈承恩的死对她而言自然是无法承受, 更是最大遗憾跟痛楚。
    所以当她意识到这一世父亲没有死,而且好好地陪着他们在京城,内心感激之情可想而知。
    故而那天她跟谢西暝说“多谢”,那真的是沉甸甸莫可名状的两个字。
    也正因为惦记着谢西暝的恩德, 那天沈承恩询问谢西暝是否欺负过她,柔之非但一口否认,反而说出了那一番话。
    至于另一件让沈柔之心中后怕的事,那就是嫁给徐麒臣了。
    平心而论,前世嫁给徐麒臣,虽然是无可奈何被迫为之,但也是她在那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了。
    寄居在英国公府,虽然顶着亲戚的美名,给人照顾着,但是私底下的闲言碎语,无法尽数。
    又因为沈柔之品貌皆上,有些眼中的人暗中更是嚼舌不已,捏造出许多不堪流言。
    柔之在国公府的生活,虽然看似风光无限,实则真的是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且她其实不是一个人的。
    除了她沈柔之外,还有沈奥,以及二房的众人。
    就算可以不理会曾氏等,但她毕竟是长姐,有责任照顾好底下的弟弟妹妹们。
    至少,她得给沈奥一个有光明的前途。
    本来柔之是没想过自己会嫁给徐麒臣的。
    但那时候,英国公府正也想方设法地要跟炙手可热的徐大人搭上关系,只是徐大人从来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
    出人意料的是,那天徐麒臣无意中在英国公府遇到了沈柔之,居然一反常态地跟她说了几句话,虽然都是些诗词之类,但也已经是破天荒了。
    这举动未免给了国公府众人“灵感”。
    所以说,柔之嫁到徐家,虽然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但对她来说,的确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了。
    假如没有后来的“真相”,兴许她也算是这碌碌尘世之中颇为幸运的一个小女子。
    偏偏事与愿违。
    如今……
    死也死过了,醒也醒了。
    父亲还在,当然不必刻意地去倚傍什么别人。
    更加值得庆幸的是,上次徐麒臣托人保媒,她虽然不曾记得前世,却仍然拒绝了。
    因而此刻回想,不由捏了把汗。
    假如当时她糊里糊涂的答应下来,岂不是再一次重蹈覆辙。
    可见老天……还是给了她一次机会的。
    柔之有些想不通的是,怎么徐麒臣这次居然主动派人求娶。
    她想不明白,但她想不明白的还有很多,比如这房子,竟也是徐麒臣托人替他们寻置的。
    以沈柔之对徐麒臣的了解,徐大人可不是什么爱做善事散播爱心的闲散大善人。
    他干每一件事应该都是带着所图的。
    所以柔之在找回记忆之后,所思所想,无非是远避开徐麒臣罢了。
    不是没想过报复,毕竟她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呢,但细想,一则前世自己嫁给他,并不是他徐大人费尽手段求的,算是英国公府跟她自己的意思。
    且成为徐家妇后,也不是一无所有,最大的改观就是沈奥跟沈逸振以及如如的境遇。
    不再像是往日在英国公府,明里暗里给人欺辱的境况,甚至上个学堂都要鼻青脸肿地回来。
    因为是小孩子的事情,柔之知道分寸,她不便就告家长状,只是言语中透露给曹亦寒知道了。
    曹亦寒自然为沈奥等出头,但曹公子也是个性情软弱的人,别人对他没什么惧怕,起初还听他两句话,日子一长,便当耳旁风。
    且他们曹府学堂里的那些小学生,多半都是京城内的坐地户,自然是排外的,沈奥沈逸振没什么背景,只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姐姐,且还是给人背地嚼舌的姐姐,自然无人惧怕。
    直到柔之嫁给徐麒臣后,别说是曹府的学堂,就算是在徐家的书塾里,也没有人敢小看他们半点!
    能够庇护幼小的弟妹,沈柔之身为长姐,觉着无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她对徐麒臣,心存钦敬感激。
    沈柔之不是什么忘恩负义的人,谁对她好,她心里明镜似的。
    故而就算重生一世,回想前尘,虽然还有些不服气,但……正所谓求仁得仁复何怨。
    她没有十分的资格去苛求徐麒臣,事实上她本来该愿赌服输的,毕竟从她没有嫁给徐麒臣的时候,她就很明白,对方是一个权臣,心思缜密城府之深不是她这种小丫头能比的,所以……给徐麒臣当成棋子,其实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是那几年的恩爱迷了她的心跟眼而已。
    柔之不想去报复的另外一个原因,不是别的,却是因为她很清楚彼此如今的境遇。
    虽然沈承恩没死,且好好地在顺天府当着通判,但沈柔之却明白,自己的父亲官儿做的再大,也实在不及他徐麒臣一根手指。
    或者说,假如得罪了徐大人,他认真地想要为难沈家,那可是弹指而已,吹灰不费。
    综上而言,不管是家世,心计,处处不如人。
    她一个小小通判之女,渺小卑微的小丫头,拿什么跟徐麒臣赌气,拿什么跟他斗?
    笑话。
    因此,敬而远之是最好的选择了。
    可没成想,她一心要跟徐麒臣老死不相往来,突然间徐大人跟转了性一样,竟然当街搭讪。
    这举止,着实让柔之心惊。
    这不是她所熟悉的徐麒臣。
    尤其是刚才进了酒肆后,徐麒臣蕴含体贴的种种行为,用帕子给她垫椅子,叫店家拿别人没用过的茶具……这明知道她是好洁的性子才有的举止啊。
    但如果正常按理说,徐麒臣才不会在意她沈柔之嫌不嫌弃这小且腌臜的酒肆,更加不会在意她愿不愿用别人用过的茶具。
    他这种日理万机目无下尘的人物,哪里在乎她的想法?
    何况柔之如今满心里都只是牵挂沈奥跟如如,丝毫没留意别的呢。
    “我看起来很吓人,或者你讨厌我?”此刻徐麒臣问。
    柔之暗暗地深吸一口气。
    然后她依旧垂着眼皮,静静地说道:“不知徐大人这话从何说起,我跟大人只有两面之缘罢了,实在并无什么想法。何况大人乃是贵人,父亲常说大人有恩于沈家,故而我心中也时常存着孺慕之心,如此而已。”
    所谓的“孺慕之心”,孺,自然是指的小孩子,慕则是仰慕,意思是如同小孩子爱戴仰慕长辈一般的感情。
    柔之这是在跟他划清两人的界限,言外之意自然是:徐麒臣是长辈,而她是晚辈,两个人不搭边儿。
    徐麒臣自然也听了出来:“孺慕?”
    他的眸色深了几分,看着柔之道:“沈姑娘,莫非忘了我先前还托人保媒求娶一事,如今你当着我的面儿说什么‘孺慕’,是在寒碜徐某吗?”
    他倒果然是个通透机敏之人。
    “实在不敢。”柔之心里冷笑答应着,面上却忙做惶恐状,微微屈膝行礼:“这是柔之一片真心,若有言语冒犯实属无意,请大人见谅。”
    徐麒臣把手中的紫砂杯轻轻一晃,放在桌上:“我若是不肯见谅呢?”
    柔之心中一惊,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大人是在跟我说笑吗?”
    徐麒臣并未答话,只是看向旁侧门口,只见一名侍卫快步走了进来,行礼道:“大人,已经发现端倪了。”
    说了这句,便瞥了柔之一眼,并未说下去。
    柔之忙问:“找到奥儿跟如如了吗?”
    那人不答,直到徐麒臣放话道:“说罢。”
    侍卫才道:“本来以为是人贩子,谁知……动手的是定远王府的世子殿下。”
    柔之大为意外,但同时心终于放定了些:如果是定远王府的人,应该不至于对沈奥跟如如怎么样的。
    徐麒臣道:“如今两个孩子在哪里?”
    侍卫道:“已经给带到王府了,我等不敢擅动,等大人吩咐。”
    徐麒臣点点头,便看向柔之:“沈姑娘,你想怎么样?”
    柔之心中揣测。
    定远王府上下,柔之只跟一个谢西暝熟络,竟不知其他人的脾气。
    但定远王谢礼曾把谢西暝打的半死,可见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虽然说虎毒不食子,但他也曾做过比老虎还狠毒的追杀之举。
    所以,此刻把如如跟沈奥带过去,细想却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虽然柔之很想立刻飞到王府,但她实在不想再跟徐麒臣扯上关系,更加不想再仗他之力了,越是牵扯,越是麻烦。
    当下便安安静静地说道:“既然是王府世子殿下带了去,想必只是世子想念如如……不至于有大碍,方才我一时惊慌,竟耽搁了大人许多时间,如今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们,自然不敢再劳烦了。”
    徐麒臣淡淡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原来你真的是讨厌我,是吗?”
    “不敢讨厌,是惹不起躲得起而已。”柔之心里回答,嘴上忙说道:“实在不敢,大人切勿说笑了,更加不必妄自菲薄。”
    徐麒臣一笑道:“到底是我妄自菲薄,还是你把我看的轻贱?”
    柔之一怔,继而轻声道:“大人乃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人人称羡,举世无双的人物,我又算什么东西?岂敢轻贱大人?大人无端竟说这话,实在让我无地自处了。”
    徐麒臣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啊,那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朝廷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人人称羡,举世无双的人物,你为什么不想嫁?”
    柔之在惊讶之余脸都红了:“徐大人……”
    这种话实在不是徐麒臣这种身份的人能说出来的,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说今日她破格男装出游,他也不该当面的就谈婚论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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