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拉住小卷胳膊,把她往后一带。
    小卷回过头,看见纪恒铁青着脸,站在身后。
    他来得奇快,还穿着戏里的卫宣的戏服,连件外套都没遮,惹得路过的人全都在看他。
    纪恒从小卷手里拿走那只小盒子,往他妈妈怀里随便一扔,一言不发,拉起小卷,转身就走。
    奇怪的是,纪恒妈妈也没出声,任由他这么把小卷拉走了。
    他大步流星,小卷被他扯着胳膊,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忍不住回头看看纪恒妈妈。
    她孤零零站在原地,目光一直停在纪恒身上,一动都没动。
    “你妈妈啊?”
    回到片场后,小卷问。
    纪恒坐到他的椅子上,嗯了一声。
    “你在人间的妈妈还是天上的妈妈呀?”
    “天上。”纪恒简洁地答。
    原来是那个当年跟人跑了的白虎族王妃。
    纪恒还是小不点的时候,她就扔下他不管,和别人走了,怪不得他刚刚脸色那么不好。
    这里人多嘴杂,小卷不再追问,搬着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安抚地拉起他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和以往不同,冰凉一片。
    纪恒的目光挪到小卷脸上,神色缓和了一点,用两只手一起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里,双肘撑在膝盖上,把头埋下去,握着她的手抵在额前。
    这是一个祈祷一样无助的姿势。
    小卷忍不住用空着的另一只手顺了顺他的后背。
    他倾身坐着,也不抬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只大猫。
    过了好久,他的手才重新暖和起来了,现场也布好了灯光架好了机器,袁导在叫纪恒。
    纪恒抬起头,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小卷,把小卷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才站起来去拍下一场戏。
    晚上回到酒店时,纪恒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小卷洗漱收拾好,坐在床上,拿出剧本来,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纪恒一眼就看穿:“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小卷答:“在想明天的戏。”
    纪恒过来,俯身撑在床上,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小卷的眼睛,“撒谎。”
    小卷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我在想,如果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把我扔下自己走了,长大后又跑回来找我,我也不理她。”
    小卷又想起当年雪山上那只毛茸茸的小白老虎。
    那么可爱的一只小老虎,怎么舍得。
    纪恒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小卷旁边坐下。
    “我还以为你会劝我。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劝过我,说她也有苦衷。”
    纪恒靠在床头,自然地把小卷的手拉过来握在手里,玩着她的手指头。
    “那时候我还小,她和我爸天天吵架,没完没了地吵。吵架的原因,基本都是为了我。”
    纪恒说。
    “我是白虎王的长子,未来的继承人,可是出生好几年,都不会说话,更不会化人。不知为什么,我学什么都比别人慢。”
    “我爸受不了他的儿子不优秀。可他太忙,基本看不到人影,我还太小,请的先生们教不了,都是我妈妈带着我,我爸就觉得,全都是我妈妈带得不好,她没有尽到培养白虎族未来继承人的责任。只要他出现,就一定是在指责我妈。”
    “我妈是个随和的人,开始时只会哭,后来就学会了跟他针锋相对地对吵,两个人吵了好几年,最后已经不会正常地说话了。”
    “我还记得,有一天,我爸爸不在,我妈妈陪我去王宫外玩,她平时都小心翼翼,唯恐做错事,只有那天特别不正常,我想吃什么她都给我买,不会说那些东西脏,吃了会肚子疼,我想玩什么都可以,也不像平时那样,生怕我摔跤。”
    “我过了生平最无拘无束最快活的一天,晚上睡觉前,她还陪在我床边,给我唱了一首歌。可是那天半夜,我忽然惊醒,就发现她不见了。”
    纪恒攥着小卷的手,低头盯着她的指甲,好像指甲上面画着花。
    “我在王宫里到处找,怎么都找不到,我把所有人都吵醒了,谁都拦不住我,我又哭又叫,不知怎么就化成人形了,我大声地喊‘妈妈’。”
    纪恒自嘲地笑笑,“我终于学会说话了。”
    “从此以后,我爸对我无比满意,我什么都能做到最好,我比任何人都优秀,没有人能赶上我一星半点,他们都说,白虎族有我这样的继承人,是举国之幸。”
    纪恒又笑了一下,低声重复,“举国之幸。”
    他笑着,眼睛里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我生平最难过的一天,”纪恒想了想,又认真纠正,“不对,是第二难过的一天。我不恨我妈妈走,我懂她为什么要走,我恨的是,无论她要去哪,她为什么不带上我。”
    他坐在那里,高大,强壮,小卷看到的,却是那只在空旷的王宫里哭喊的小白老虎。
    小卷悄悄向他这边挪了挪,贴着他的胳膊。
    纪恒偏头看了眼小卷,“同情我?”
    他伸出一条胳膊,把她揽进怀里抱住。
    这动作他做得熟极而流,小卷在记忆里,也看见他对迷糊时的她做过。
    纪恒低下头,贴在她的耳朵上吻了吻。
    小卷难得的,并没有躲开。
    纪恒忽然换了种轻快的语调。
    “夏小卷,你傻不傻?以后不要上男人这种当。这是最基本的一招,编一套以前的创伤经历,讲出来让你同情心泛滥,渣男都是这么骗女孩上床的。看,我吻你,你已经不反抗了。”
    小卷没说话。
    他又开始真真假假的。
    可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小卷从他虚晃的各种花枪里,穿透重重伪装,确凿无疑地分辨出他真实的感受和想法。
    小卷依旧靠在他怀里,反而反手抱住他的胳膊,“借你抱一会儿,你要是打算趁机占我便宜,你就死定了。”
    纪恒沉默了。他抱着小卷,在小卷看不到的地方,把头低下来,深深埋进她的颈窝里,闭上眼睛。
    第二天一早,小卷就尴尬了。
    第40章
    因为一大早醒来时,小卷发现, 两个人居然这么互相抱着睡了一夜。
    抱得结结实实密不可分。
    小卷扒在他身上, 胳膊搂着他的腰, 腿勾着他的腿, 脑袋扎在纪恒胸前,纪恒紧紧地抱着她, 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还把被子拉得很高,快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了,热得小卷一头都是汗。
    小卷动了动, 纪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才注意到两人的尴尬状况。
    他僵硬沉默了几秒钟, 第一件事就是解释。
    “小卷,我们男的每天早晨醒过来都会这样, 每一天都会,这绝对是最正常的状态。”
    小卷窝在他怀里, 贴得那么紧,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卷捅捅他, “管你正不正常,能不能先把我松开?我都要憋死了。”
    两个人起得这么早,是因为要去赶飞机。
    纪恒昨天就接到聂长风的电话,说是暗迹剧组其他人的戏都杀青了,只等纪恒和小卷去补拍最后一场戏里的几个镜头。
    纪恒跟袁导请了假, 和小卷一起直飞帝都。
    连轴转了这么多天,没有周末也没有假期,小卷现在觉得去机场坐飞机都是度假旅游。
    起飞后,小卷换上拖鞋,敷上面膜,正准备舒舒服服看部片子时,看见了隔壁纪恒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我这样你害怕啊?”小卷绷着脸,只有嘴唇勉强能动一点。
    “那倒不是,我不怕鬼。”纪恒充满同情心地看她一眼,“聂长风把最后一场戏的剧本传过来了,你可能得现在先看一遍。”
    敷着面膜不能哭,小卷只能眼神凄凄惨惨戚戚地接过纪恒递过来的几张纸。
    纪恒口气客观,“小卷,我发现你演技越来越好了,不用脸,光是眼神就是一出戏。”
    暗迹的最后一场戏,本来只是小片警陈乐和高游的男男对手戏,以动作为主,两个人打得都挺惨,最后当然是好人赢了。
    可是现在结局的戏里,多加了小卷的部分。
    小卷仔细研究了一遍剧本,心中无比纳闷。
    “纪恒,这里我完全看不懂。”小卷不动嘴唇含糊地说。
    “哪里不懂?”纪恒在小卷对面的脚踏上坐下,倾身过来。
    小卷拍拍剧本,“高游这么一个把杀人当乐趣的变态,一个疯子,怎么会对付小音这么特殊?他俩的对手戏一共也没有几场吧?付小音被他吓成那样,又怎么会对他冒出点同情来?编剧是怎么想的?简直莫名其妙。”
    纪恒微笑了一下,“那是因为你一直只看了自己的戏,没看过完整的剧本。”
    纪恒解释,“高游这个人,你看到的部分,就是高智商,冷血,还变态,但是他并不是那样一个简单的反派角色。他长大得像个孤儿一样,才渐渐变成这种反社会人格。”
    纪恒看一眼小卷,“付小音恰恰相反,是他人格的补集,明亮得像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睛,高游对陈乐的极度仇恨,一部分就来源于陈乐是一个正常的人,他可以和付小音这样的人合情合理地在一起,过正常的生活,而高游不能。”
    “真是这样的吗?”小卷拿起剧本,重新研究。
    “你怀疑我?”纪恒皱皱眉,“我给人说戏,从来没人敢质疑我。”
    小卷不抬头,顺溜地答:“所以就把你惯成自大狂了?”
    纪恒眯了眯眼,忽然伸手去挠她腋下。
    头等舱还有别人,他顶着张人人都认识的脸,动手动脚的,也不怕让人看见。
    小卷脸上有面膜,绝对不能笑,缩成一团小声求饶,“好了好了你都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纪恒不松手,放低声音说,“叫‘纪恒哥哥’,叫就饶了你。”
    小卷没办法,只好含糊地叫了声“纪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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