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念头在他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便又打消了。
    她顶着如今首辅之女的身份,冠着欺君之罪,还是科举殿试榜眼。群臣是断断不会同意的,他自己也未必能为了她放得下当今局势。
    况且……以她那样的性子,如何甘心困在后宫里,也实在不该埋没在那些胭脂俗粉的女人里。她不甘心,他也觉得遗憾。
    不过如今再谋划对付庆王相关事宜时,没有她在身侧,还当真有些不大习惯。
    御辇落在文渊阁外,他下辇行至内阁,看到江耀庭熟悉的身影。
    .
    秦珩一连三封加急书信送往庆州,信中不仅有江怀璧身份猝不及防暴露的消息,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江家受此影响甚小。
    江家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一步棋。在这么多年的谋划里,无论是最开始尚且弱小还是如今权势滔天,他们都未曾放弃过江家这盘局。
    然而如今乱局的,居然是最年轻一辈里的一个女子。
    不,这背后还有他们多年未曾关注过的沈迟,如今也已经超乎他们的想象。
    这情况连张问都没有想到。
    他们想到江怀璧身份要么是他们的人抖出来,要么是她自己不慎露馅,无论是那种情况,他们都有信心能控制得住局面。提前对策早已经备好,但从未想到的是居然是沈迟会亲自揭开这个秘密。
    秦珩皱眉,眸色深邃:“看来是我们高估沈迟对江怀璧的感情,也低估了秦璟对她的纵容了。”
    张问看着那些探子搜罗来的消息,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我们错不在此处。相反,沈迟比皇帝更看重江怀璧。”
    “可……此次是沈迟亲自揭开她的身份,而且是在朝堂上当众弹劾。这明摆着是让她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且正合了我们的意,现如今明言要处置江家的官员已经超过了我们先前所计划的人数。这样一来,不仅江耀庭地位不保,连江怀璧这人的名声都毁了,以后于我们自然没有太大的威胁。只是皇帝一直护着她的话,我们也无法对她和江家下手。我看着目前这情况虽然不受我们控制,但走向还是好的。”
    张问仍旧摇头,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也太过浮躁些。他初入京时观世子还是非常沉稳的,但是一涉及到关键地方,就有些按耐不住了。
    “若是真这么简单,我们也用不着十万火急将信送出去了,”他斟了盏茶,看着清烟幽幽升起,“这不单单是局势失控的问题,还有我们其中许多探子许多棋子和几条暗线都受到了影响。近期沈迟的动作忽然大了起来,似乎是从我们对傅徽动手企图牵连江家开始的。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也知道日后我们必然要拿江怀璧的身份做把柄,所以提前将她的身份抖出去,我们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想到这样的结果的,知道江怀璧和江家会没事。”
    秦珩道:“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即便皇帝对江怀璧有意不忍杀她,江家又岂会不受到一点影响?”
    “所以我们现在就是在赌皇帝对江家的意思。在殿下的指使到来之前,不可太过轻举妄动,不要让局势进一步失控便可。现如今对我们唯一有利的一点就是,无论沈迟对江怀璧的目的是什么,她如今身在诏狱,暂时不会对我们有什么大的威胁,但仍需提高警惕。”
    秦珩轻一颔首,接着问:“既然我们迟早都是要对江家动手的,且如今事发忽然,需不需要给诏狱那边的人提前交代一下?江耀庭对江怀璧一直心怀愧疚,若是他女儿死在了诏狱,他必然会心如死灰,这江家,也算是撑不起来了。”
    “不,现如今江怀璧还不能出事。要交代也是给那边的人说千万不能让她有性命之危,江怀璧是最重要的一环,无论是皇帝、江家还是沈迟,都离不开她。”
    秦珩大概能明白张问的意思,也不再辩驳,只点点头应了声。
    “那如今江家怎么办?”
    “总体局势可以稳得住,但我们进程还是需要加快了,”张问眯了眯眼,“既然他沈迟送来这么一个礼,我们就勉强受下。京中各路探子近期加紧探查情况,朝中我们的人抓住这个机会猛烈攻击江耀庭,给——整个江家施压。并将消息迅速传到沅州江家去。”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沈迟以及长宁公主那边,仍旧一刻也不放松。还有,暗地里和沈迟原来那些联系,都断了罢。”
    秦珩微惊:“可沈迟知道我们不少东西……”
    “当断则断。他暗中已经切断了我们不少线了,再不断开我们就无法脱身了。以后直接将其视为敌人,我看着长宁公主也无需顾忌了,以后我们的人只要看到沈迟,寻得机会便可直接索其性命。带回首级者,日后加官进爵!”
    .
    既然是有人暗中操控,朝中的局势便没有那般散乱。这一次是明明白白的三个阵营。
    近五成人抓住此次机会对江家进行猛烈抨击。不仅对江耀庭这些年来的错处进行汇总上奏,还拉扯上了整个江家。江辉庭那般老实勤恳的人也被揪出来一堆错,更有甚者,将江老太爷当年在先帝朝时的错都没放过。
    但是既然牵扯到江老太爷,就难免有人提起来当年江老太爷在景明帝登基一事上使绊子的事儿。
    其实秦璟当年既然已是储君,登基一事江老太爷也并未干预多少。主要是景明帝记仇,原先帝议储之时江老太爷支持的并非景明帝,而是先帝长子。
    景明帝算得上是嫡长子,但宫妃庶出的长子其实还另有其人。庶长子名秦珏,比景明帝秦璟早了三天出生,一直长到了十二岁,教他的内侍皆称其聪慧过人,而相比较于秦璟来说,先帝其实也更喜欢秦珏。
    但是因嫡庶分明,到底还是立了秦璟为太子。这本没什么问题,然而出言反对的是正是当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江希行。那也是他此生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他口口声声所言是秦璟不如秦珏卓越,其实是附和圣意,并且一度坚持了数年之久,即便是秦璟已被立为东宫,他也一直未曾松口。
    谁知道秦珏后来夭折,先帝才对此事作罢,而江老太爷弄了个两边不讨好。先帝因此事对他有了意见,虽未贬官斥责,但是他失去了进太子詹事府的机会,反倒是周蒙任了右春坊右谕德,此后仕途一路通畅。
    后来即便他比周蒙更得先帝的心,却也与太子有了隔阂。
    此番忽然将江老太爷扯进来,怕是别有它意。
    而除过江家人,更有人将事态扩大,借此事打击与江家有联系的其他官员。其中最近的便是庄国公府,庄国公早已退出来了,但是庄家几位老爷为官多年来可指摘的地方可就多了。
    正好借着江怀璧一事,给庄国公府也安上了包庇罪甚至欺君。庄国公府有人反对,然而这事太久远了,庄氏嫁入江家,这二十年来两家联系也不少,没有人肯相信庄家根本不知晓此事。
    庆王一派在其中做了手脚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朝中另有一批人趁着江怀璧身份一事铲除异己。
    还有近两成人坚持此事不应牵扯上江家,但其中近一半人要求处死江怀璧以正纲纪,另有一般人建议重罚但其毕竟在平叛晋王时有功,罪不至死。
    还有寥寥几人以微弱的声音发声,觉得江怀璧既然有学识,为官时间虽短但才力超群,可为其开放特例,允许继续入超为官。
    这寥寥几人中便包括萧羡。只可惜萧羡之父潇拙坚持站在了反方,因此事意见不和两人已吵架数次。
    剩下的所有人保持中立。因为他们觉得无论是站哪方,站对了得罪人,站错了还得罪人,倒不如安安静静看戏。
    因前段时间处理完了西北灾荒,今年南北气候上暂时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连大臣上来的折子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此时竟是将大部分经历都放在了江家之事上。
    景明帝知道其中肯定有庆王一派的推动,但是没有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短短几日,朝堂的大动向就都变了。
    这也让他真正意识到了危机感。
    他沉默了几天,终于将江怀璧那句话搬了出来:“元辅为江怀璧之父,有包庇之罪朕信。庄国公现如今未曾承认,你们说他有包庇罪是因他与江家来往紧密。后来但凡稍与江家有过联系的,你们都说是可能包庇。那朕且问诸位,江怀璧科考入场检查,以及后来每日点卯相关登记官吏,是否也算失察甚至包庇之罪?”
    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要朕治首辅之罪,罪名已明确,但他多年有功相抵,可从轻处置。但自庄国公府往外算的,若真是要朕追查到底,那便也连着失察官员一并查了罢。你们要公正无私,朕就给你们一个公正无私,上至一品大员下至不入流小吏,一个也不许放过!”
    他语气凌厉了些,领头弹劾的几人以讷讷不语。但是这牵扯太广,众人心有戚戚。很快便有人倒戈相向,要么变了主意要么干脆中立。
    景明帝听得心烦,退朝前又加了一句:“哦对了……还是朕提拔的江怀璧,根源在朕了。又让诸位多日颇费口舌,争得面红耳赤,若是因此上了身,那真是朕的罪过了……朕当回去好生思过,必要的话颁布个罪己诏也行。”
    众人惊住。
    罪己诏哪是这般轻易颁布的,乃是君王失大德才需要,然而现如今自景明帝口中说出,便是已可见景明帝发怒预兆了。
    景明帝眉目冷峻,对着一旁的齐固使了个眼色,随后自己先行起身欲离开大殿。
    齐固拂尘一挥,高唱出来一声:“退——”
    “朝”字还没说出口,殿下忽然有人高呼一声“纲纪何在”,接着是“砰”的一声震响。
    众官员皆寻声而望,殿中有一官员已触柱而亡,血溅三尺,柱子上、地板上、官服上、笏板上,鲜艳夺目。
    自先帝朝起,即便有言官死谏,到最后纵使不纳谏,也未曾斩杀过言官。然而如今,竟是官员于大殿之上以死进谏,且人已气绝身亡。
    众人大惊,连已经快离开的景明帝亦是面色一冷。
    仅凭这一件事,无论谁对谁错,足以写进史书让景明这个年号抹上污点。
    场面一度十分僵冷。
    第304章 举荐
    朝中的形势越来越紧张, 一直紧绷着。
    一旦有个大口子被撕开,蠢蠢欲动的庆王一派便要蜂拥而上。
    然而身在诏狱的江怀璧至今却得不到一点消息。这里看管严格,狱卒也不敢随意议论。她又是重犯,有专人看守, 基本上是送完饭人就走了, 她便是主动开口问, 对方也不会说。
    她虽然也能耐得住寂寞, 但心里牵挂的人和事太多, 这一方黑暗的房间禁锢住她, 明知道这几日外边一定不太平,却无能为力。
    现在度过的每一天都万分难熬。她知道每一刻都可能给庆王的动作提供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能利用她所做的, 必然是与江家有关。景明帝是答应她不会牵连江家,但若真碰到意外情况,不说景明帝会如何, 便是父亲自己也未必能控制得住局势。
    这几日在反反复复地想起沈迟。她知道他不会去算计她,但是他从头至尾那些暗地里的动作, 都令她惊心。
    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份心思的?还是说一开始就是冲着皇位去的?她应该是最早察觉到他的异常的,几年前就知道他表面与内里不一, 却一直都看不清他。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景明帝与庆王这场争斗无疑会是非常激烈的。无论沈迟推动了哪一方, 最后勉强胜出的那一方一定都筋疲力尽, 他便可顺利捡走果实。
    可江怀璧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或许才是自己所应该认识的沈迟。以他的能力,远不止如今这个位置。
    但是以后呢?若真的夺位成功,朝中反对之人一定不少,誓死捍卫皇权的一定很多, 父亲是一定不会赞同的。
    即便……父亲妥协了,那么她自己……又该怎么办?
    越想越沦陷。她摇了摇头 ,无声苦笑。如今情形都这般复杂,哪里还有时间去考虑以后的事。当下只要父亲和沈迟都好好的就行。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听着不像是送饭的,也不像是一个人。
    她心底下意识一紧,勉力站起身来,牵动身上的锁链叮当的响。许久没有起身,整个身子都觉得有些沉。
    片刻过后一个不算熟悉的面容展现在眼前,她愣了愣,竟还是有些期待。
    刘无端低头对着那狱卒叮嘱几声,随后让他退下,才将目光转向江怀璧。
    她提了力气习惯性抬手一礼,仍和从前一般:“刘大人。”
    刘无端颇有些感慨。因为同在御前的缘故,他与江怀璧共事次数不少,一度对她的办事效率赞誉有加。得知她为女子后,没有像其他人那般轻视,反倒愈加敬佩。
    他亦还了一礼,开口唤的却是她的字:“琢玉。”此刻再叫江寺丞的确不大合适,叫江姑娘……他心底到底是觉得有些别扭。
    “近日还要多谢刘大人关照。”在这个地方,若是没有上头人特别关照,她怕是头一日进来就死在这里了。
    刘无端微一颔首:“这是陛下的旨意,刘某不过遵旨办事。”
    语罢他向前走几步,示意江怀璧近前来,有话要说。这扇门是景明帝一早吩咐过,无他旨意,任何人不得打开,便算是刘无端也不行。
    江怀璧有些疑惑,只以为是景明帝有什么话要吩咐。略凑近了些,听他讲声音放低了说:“我替沈世子传个话。”
    她惊住。
    “……沈迟已奉旨前往庆王封地,万望珍重。”
    江怀璧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却还是克制住了,大为震惊:“他……”
    刘无端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如今外面情势的确紧张,诏狱其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难怪沈迟要那般急切突然地将她身份揭露出去。早先景明帝有意将她派往庆州时,似乎便是因为什么事绊住了便耽搁了一两日。
    沈迟将她身份说出来的那一天,原本她已经能预测到景明帝八成是要下旨的。可是让沈迟这么一闹,她去是没有可能了。但这事又实在耽搁不得,能去的便只有沈迟了。
    庆州不比当年晋州,现如今要凶险得多。他是想护着她的,可最终却是以这种方法。
    诏狱是艰苦,但比起来时时刻刻都要担心着会被庆王的人取了性命,甚至于活捉回去各种拷问,已经算是很安逸的了。
    诚然,京城如今风险亦大,但有江家在,她起码不会有性命之危。且他算好了她会在诏狱,这里要安全得多。
    那沈迟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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