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了半晌,萧则还是沉默,梧桐树的叶子垂在他的脸侧,宽大的袖袍铺在青灰色瓦片上。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看着与她交握的手,漠然地开口:“没有如果。”
    洛明蓁一愣,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我是说如果,你说你怎么这么较真?”
    看着萧则那一脸平淡的模样,她抿了抿唇,真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说点好听的都不行吗?
    她又气呼呼地把头靠回去,斜了他一眼:“当皇帝就这么好玩?连想想别的都不乐意?”
    说完,她先泄气。扭着身子,将重量都靠在他身上。
    罢了,男人就是木头,半点情趣都没有。
    她不再同他扯这个,准备说点别的,头顶忽地飘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若我不是皇帝,又如何去找你?”
    洛明蓁眼神慢慢亮起,抿着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咳。她仰起脸,嘴角微微翘起:“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你放心,缘分嘛,天注定,只要咱们有缘,不管在哪里,最后肯定会遇到的。”
    萧则淡淡地开口:“鬼神之说,虚无缥缈。”他抬起与她交握的手,严肃地道,“我只信当下。”
    洛明蓁甜蜜又无奈地看着他,这人真是较真。她嘴角的弧度加深,不过,较真得还挺讨人喜欢的。
    她将手放回他的腿上,掩饰性地别过眼看着天边,眼神一亮,赶忙抬手指着前面,声音带着兴奋:“阿则,日出!快看,是日出!”
    她还从没有看过日出,小时候闹着要去看。可每次没有熬到太阳出来,她自己倒是先睡着,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晒屁股。
    后来,她也懒得再折自己,一次也没有去看过。
    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日出。
    她睁大了眼,慢慢屏住呼吸,直直地看着远处的群山。
    先是大片深蓝色的光影,一点点推开夜幕,将远处的天空晕染成浅浅的蓝色。青山上浮动的雾霭慢慢消散,又铺上长长的橘黄色绸缎。层峦叠嶂之间,缓缓涌动出金色的火团。
    原本沉寂的皇城全部拢在赤色的火焰余光里,琉璃瓦尖上反射出一束一束的白光,周遭的景象都活了过来,梧桐叶舒展。
    “当当——”沉重的铜钟敲响,一声又一声,回荡在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钟声太大,洛明蓁什么也听不见,只顾着看升起来的日头,胡乱地拍着萧则的手,高兴地喊了起来:“阿则,你快看!好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萧则抬眼看着她,整张小脸都埋在橘黄色的光晕里,尤其是那双眼睛,熠熠生辉,亮得像天上的星子。。
    鸦羽似的眼睫一开一合,在鼻梁两侧投下根根分明的影子。日光太盛,连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她高兴的时候,恨不得眉尾都飞起来。
    哪怕知道了他那样不堪的过去,她也没有害怕,没有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还是像以前一样,好像在她看来,那些都不算什么。
    在她眼里,他还是他,是萧则,不是任何人。
    萧则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往后靠着身子,单手撑在身后,余光似有意或无意地瞧着她。
    “阿则,你刚刚看到了么?是不是很漂亮?”洛明蓁眯了眯眼,看着已经高高挂起太阳,又转过脸看向萧则,期待地看着他。
    她两只手都撑在他散开的衣摆上,肩头搭着的两根辫子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她将身子往前凑,抬起一只手摇晃他:“你看到没呀?”
    刚刚日出的时候,她可是叫他了的,要是没看到多可惜。
    萧则静默不语,半晌才道:“嗯,看到了。”
    洛明蓁又问:“怎么样,好看么?”
    他目光微转,落在她的脸上,眯了眯眼:“很美。”
    洛明蓁嘴角的笑加深,拍了拍手:“那肯定的,我都说好看,必须得好看啊。”她往后仰躺,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瞧着头顶垂下来的梧桐叶,惬意地道,“日后,咱们可以时常来看。我现在才发现,这宫里也没那么差,你看看,在这儿躺着多舒服。”
    她仰起脖子,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的衣衫上,风一吹过,斑驳的影子如水浮动。
    萧则坐在她身旁,侧过身子,单手撑在房梁上,掀开眼皮瞧着她:“时常?”他轻笑了一声,“你确定你能那么早起身?”
    洛明蓁一怔,心虚地眨了眨眼。对上萧则戏谑的眼神,她挺着脖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只要你晚上少折腾我,我就能起来。”
    萧则敛眉,俯下身子,纤长的眼睫几乎快要撩过她的鼻尖,在她慌乱的眼神中,勾了勾唇:“你觉得可能么?”
    洛明蓁鼓着腮帮,想反驳他两句,可看着他那张脸,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她咽了咽喉头,掩饰地道:“是我不和你计较。”
    不怪她立场不坚定,只怪他生得太好看。
    萧则不置可否,只是轻飘飘地道了一句:“是么?”
    他眼底还带着笑意,又抬起眼皮,看了看日头。
    “时候不早了,我该去上朝了。”
    洛明蓁有些意外,可瞧着大亮的天,又随口“哦”了一声。
    萧则看出她有些失落,面色柔和了些:“你先回去,我晚点陪你用午膳。”
    说罢,他坐直身子,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尤其是左肩的袖子,被她靠一夜,已经皱了。他抬起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袍上的褶皱。
    风卷着梧桐叶撩过他头顶的发冠,披散在背上的墨发也被吹散了几缕。他刚要起身,撑在一侧的手忽地覆上一层柔软。
    唇被人极快地亲了亲,他眯了眯眼,正要回应,偷袭他的人又立马退开。
    洛明蓁站在不远处,看着萧则愣住的模样,冲他促狭地笑了笑,抬起手指,煞有介事地来回轻晃:“某人可是要去上朝的,我就先走啦。”
    看着萧则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得意地挑了挑眉。她总算是扳回一局了,平日里都是他欺负她。这会儿,她就要让他只能看,不能碰的滋味。
    她冲他甩了甩辫子,转身就要往下爬,两只手抬起,准备去扶梯-子。可还没有站稳,一双手就从她腋下穿过,直接将她整个人都抱了回去。
    她愣愣地眨了眨眼,随即用胳膊肘推他:“诶诶,你这是做什么?马上要前朝了,你要迟了。”
    萧则将她转了个面,缓缓俯下身子,额头抵在她的发髻上:“上朝还有一会儿,不急。”他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况且修身齐家,而后才能治国平天下。”
    洛明蓁被他说得一愣,正要问他,面前就拢下阴影。她往后一退,撅嘴看着他:“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则压低嗓音,仍带着戏谑的笑意:“朕现在先齐家,好好管管我这个不听话的夫人。”
    洛明蓁惊讶地“诶”了一声,可刚刚张嘴,唇便被人吻住。她往后一弯腰,却被他稳稳地托住,只有两只手胡乱抓住他的肩头。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她想气,又气不起来。唇瓣微张,惩罚性地咬了咬他的下唇。
    萧则唇畔的弧度加深,手往上扶着她的脖子。唇齿缠-绵,很快,就让她的眼神化成了一汪春水。只能软下身子,依偎在他怀里微喘。
    树影婆娑,雀鸟啼鸣,整个皇城都亮堂堂地,唯有梧桐树遮掩的阁楼屋顶,不漏春色。
    第92章 演戏
    入夜, 虽是盛夏,到底还是有些寒意。月娘去了,竹林小院里的下人都被遣散, 只余几个侍卫看守。内堂里,雕花木窗紧闭, 案台上的烛火幽幽地燃烧着,将萧承宴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拖长, 融入角落的黑暗中。
    他端坐在团蒲上, 一向挺直的腰身也多了几分萧条之态。他抿着唇, 眼皮半搭, 静静地坐着。深紫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背上,夹杂着几根银丝的长发垂下。手里握着帕子, 轻轻擦拭被他攥在手心的翠玉簪子。
    今夜的风很大,拍打在木窗上,吱呀作响。
    身后的脚步声突兀地响起时, 他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摄政王可要节哀啊, 如此伤心, 累着身子, 可就不妙了。”清越的女声响起, 尾音往上勾, 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
    萧承宴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只是用帕子擦过手中的簪子,冷漠地道:“夜已深,嫂有别,理当避嫌,还请太后娘娘莫要坏了规矩。”
    他背后的女子轻笑了一声, 慢慢往前走,揭下覆面的斗篷,露出发髻上的凤钗。
    太后站在那儿,烛火打映在她的侧脸,眼底的笑意却格外明显。她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承宴:“在这宫里,你我就是规矩,还有谁能管,谁又敢管?”
    她往前走着,眼神带着深深的眷念,走到萧承宴身旁,唇角勾笑,声线带着诱惑:“萧寒死了,林月娘也死了,承宴,你还在顾忌什么?”
    她伸出涂着朱红蔻丹的手,想搭上他的肩头。墙壁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可萧承宴却侧过身,避开她的手。
    太后眯了眯眼,手指还停在半空。
    萧承宴抬眼看着她,眼神古井无波:“臣说了,叔嫂有别,请皇嫂自重。”
    说罢,他不再看她,转过身,继续擦拭手里的簪子。
    太后的手指一僵,片刻后又笑了笑,耐心道:“承宴,萧寒已经死了六年了,他不会再阻挠你我,你不必再压抑自己。”
    萧承宴不说话,她目光一转,落在他手里的簪子上,眸光微动,喉头因为愤怒而呜咽着。她攥紧手掌,极力压下心头的火气,与他平心静气地道:“她尸骨未寒,你顾虑她,可以。但你有没有想过我?我都将你让给她二十年了,如今你我守得云开,你还想着她作甚?”
    她跪坐在他身旁,仰头瞧着他,“承宴,我知道你是被逼娶的她,当年……”
    她的话没有说完,萧承宴便打断她:“夜已深,太后娘娘请回。”
    看着太后的眼神慢慢破碎,他始终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
    太后仰起下巴,嘴角颤抖,却还是撑着自己最后的骄傲不让自己失控,一字一句地道:“你难道真的忘了?忘了当年你与我在漠北,我们一道骑马,一起练剑,出生入死。燕南关那一次,你为了救我,差点死了。”
    她站起身,狠狠地甩开袖子,红着眼眶看向他,“是你先喜欢我的,是你说要娶我的!”
    案台上的烛火被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墙壁上一高一低两道影子也跟着纠缠不清。
    萧承宴始终端坐在团蒲上,垂着眉眼:“儿时戏言罢了。”
    太后身子一僵,几乎快要站不稳,半晌,她往后退了几步,手指抵在桌案上,嘲讽地看着萧承宴:“什么戏言?不过是你的借口!是你惧怕萧寒,哪怕兄夺弟妻,你也不敢违抗他。你算什么王爷?你就是个懦夫!”
    萧承宴搭在袖袍下的手收紧,抬眼看着双目通红的太后,平淡地陈述事实:“当年,是你要嫁给他的,也是你跟我退婚的。”
    太后攥紧了桌角,喉头因为痛苦而呜咽着,却避开了他的目光。烛光攀附在她的衣摆,唯有她的面容隐在阴影中,久久不语。
    她是想嫁给萧承宴的,她喜欢他,喜欢到用持剑的手去拿针线,晚上一个人躲着绣喜帕,掰着手指头算他们成亲的日子。
    可就在她要绣完的那一晚,萧寒来了。他喝了很多酒,外头下着大雨,他就站在雨里看她,浑身都是血。
    她跟他不熟,也没有同他说过几句话。可她知道,他是是萧承宴的兄长,是当今太子殿下。
    她现在都记得那一晚的屈辱,他闯进她房里,吻她,撕了她的衣裳,浑身都是酒气。哪怕他喝醉了,她还是敌不过他的力气。她只能哭着求他,他却像是发了疯。
    她那天晚上一直清醒着,所有的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她睁大眼睛,空洞地看着床顶。
    而萧寒只是穿上衣服,没有跟她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后忽地笑了起来,眼泪顺着下巴淌下:“萧承宴,我为什么退婚,你真的不知道么?我被你的兄长玷污的时候,你在哪儿?你是个没用的懦夫,懦夫!”
    她笑着得身子都在发颤,“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绝望么?我想杀他,杀不了。我想死,可偏偏又怀了他的孩子。就为了那个孩子,我选择了活下来。我父亲想我堕了那个孩子,我下不去手,最后只能嫁给了萧寒那个畜生。可到头来,他只是为了取得我父亲的信任,污蔑我龚家谋逆,灭我九族,高枕无忧地坐上了帝位。而你口口声声说非我不娶,最后还是娶了别人。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过得这么心安理得?而我要受尽折磨?凭什么!”
    她抬手推翻案台,烛台在地上滚了几转,火舌熄灭,可她却还在痛苦地嘶喊着。
    萧承宴闭了闭眼,手背上青筋鼓起,片刻后,抬眼看着她:“他根本不是你想的……”他似是想到什么,硬生生将话掐断,别过眼,“这些事都过去多年,他也早就死在你手里,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太后眯了眯眼:“你怎么知道他是死在我手里的?”
    萧承宴没回她。
    她也料到他不会说什么,缓步向前,一步一步靠近他:“他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欠我的,拿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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