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饮尽那一卺酒, 抬起头要开口,忽然被云琅用力握住手臂。
    将军灼人的灿白银甲迎上来。
    战甲冰凉, 硬硬硌在胸口,滚热的挚色全在清俊眉目里。
    云琅喝了酒, 伸出手臂,牢牢拥住萧朔。
    ……
    人群外,庞辖与师爷被牢牢拦住, 叫忽然震开的欢呼声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透出来的酒香他闻见了, 绍兴府甘露堂的女儿红,窖藏二十年才开一次坛, 在京城里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
    莫说云州城没有, 整个北疆翻过来犁一遍, 也只能点出有数的几坛。
    “贵客爱喝女儿红?”
    庞辖看不见里面情形, 急得团团转:“那韩忠岂不是抢了先?若早知道,当初就该舍得将那坛酒买下来!”
    “边疆没有好酒,不是太烈便是太苦,剩下的全是甜汤。”
    师爷尽力揣测:“或许……是难得遇到能入口的, 便高兴些。”
    “是是。”庞辖忙点头, “回去便设法搜罗,看能不能买来好酒,有京城的最好。”
    师爷低声:“是。”
    “绝不可买醉仙楼的。”
    庞辖忽然想起来:“他们家奸商透顶, 一样的酒,换了个酒坛子,就能翻着番往死里坑钱……”
    他正交代着,听见人声,忙跟着抬头,正看见岳渠与那两位一并走了过来。
    礼官方才还满面忧虑,此时竟也笑盈盈俯身,客客气气道:“请太守大人入客席。”
    “好说,好说。”
    庞辖不无羡慕地瞄了韩忠一眼,朝云琅愧疚见礼:“是下官疏忽了,招待不及韩大人周全……”
    “什么招待?”韩忠送云琅入席,有些莫名,“两位将军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北疆游赏散心。有用得着你我处,少问多做,为家国一心做事就是了。”
    庞辖被他一噎,说不出话,只暗恨这韩忠竟既有眼力又会说话,连连赔着笑称是,跟着一并入了席。
    师爷跟在庞辖身后,眼看岳渠竟也坐到了主位一侧,有些错愕:“岳将军既非那两位的亲友,又非长辈师从,如何竟也坐过去了?”
    “少问,多做。”
    庞辖沉了语气:“人家是来打仗的,和朔方军的主帅套套近乎怎么了?若是当真得了朔方军,就算是上面那位,不也要高看一眼?”
    师爷不曾想到这层,闻言一愣,忙低声称是。
    庞辖训过了扈从,抬起头,脸上就又换了一副热络的笑,举起手中酒杯。
    主客相敬,这一场宴席才算真正开席,敞开了尽情吃喝。
    加了老醋与胡椒的羊肉汤在鼎里滚沸,酸呛香辣,肉香浓郁扑鼻。无论朔方军与镇戎军,就连云州城里眼巴巴探头的守城兵士,也拿陶罐特意担过去。人人都能分得一碗,热腾腾喝下肚,抖擞了多少天鏖战的疲惫精神。
    朔方军常年紧绷,一根弓弦绷了整整五年,已太久不曾这般放松过。纵然杯子里的酒只是不醉人的葡萄酿,竟也像是终于能痛痛快快大醉了一场。
    “岳帅。”
    韩忠始终留心查看,看着眼前宴饮,悄悄来到岳渠身旁:“朔方军疲惫已久,能这样松快一场自然是好事,只是……”
    岳渠手中拿了酒杯,倚着虎皮座椅,一双眼睛仍精明雪亮:“只是什么?”
    韩忠一愣,细看岳渠神色,不由失笑:“看来是末将多虑了。”
    他原本担心朔方军长久不得放松,忽然松缓下来,若是有敌军今夜试图突围破城,是否能及时应对。
    ……可看岳渠反应,朔方军无疑早已想到了此事。
    “少将军有安排了?”
    韩忠悬着的心放下来,也不由笑了,寻了块石头席地而坐:“怪不得你们朔方军都说,有云字旗在,凡事都用不着担忧。”
    “也该担一担忧,当初若不是端王按着,这小子能一路放风筝放到昆仑山。”
    岳渠笑道:“你只看见眼前宴饮,却看不见朔方军还分了十几拨轮换,各处都有人盯着。巡逻警哨、强弓硬弩,那些死士扛过来烧咱们的猛火油都在城门前面,只等不归楼的火光令。”
    “戍边久了,人人都知道怎么让自己缓一股劲。”
    岳渠将杯中冰水饮尽,打了个激灵,长呼口气:“这股劲缓过来,也人人都知道……仗还得打,还不到倒头睡透的时候。”
    韩忠听懂了他的意思,心下跟着涩了涩:“这些宴饮的,过会儿也要去轮换?”
    “轮换过七次了!”岳渠大笑,“这些人里,朔方军已换过七拨,看不出来么?”
    韩忠愕然,回头又仔细看了看。
    “你再细看。”
    岳渠饶有兴致,撑坐起来:“还能不能找见那两个小兔崽子?”
    “少将军与——也去轮换了?!”
    韩忠瞪圆了眼睛:“这怎么行?他们好不容易才有空歇一歇,我带镇戎所部人马过去,将他们换下来,叫他们回帐子……”
    岳渠抬手,将他按住。
    韩忠愣了下。
    “他们去的地方,别说马不行,人也难上得去。”
    岳渠道:“你纵然带人去找,也找不到。”
    “在阴山里?”
    韩忠隐约猜到了方向,却仍不解:“上山做什么?”
    岳渠沉默不语,拿过案上羊腿咬了一口,以水代酒灌了大半杯。
    “山上有一处悬崖,风景极好,向下看时有林木葱郁,有明月山泉。”
    他身后,白源低声道:“崖后有条隐蔽小路,最方便布兵,一旦冲下,可直捣应州城。”
    韩忠皱了皱眉,来回看了看这两人神色,将原本要问的话尽数吞了回去。
    “应城关窍,绝不可失,失则云州再无掎角之势,成孤军孤城……故而须得有条妥善退路,可夺应城腹心,以除后患,除非夺朔州城日,退路可毁。”
    白源静了一刻才道:“少将军那封信里,当初是这么说的。”
    韩忠忍不住问:“什么信?”
    白源摇摇头。
    那封信不止题头,连署名落款也没有,只是放在了朔方军的帅案上。
    信上半句闲话也不曾说,写的除了战事时局,就只有那之后五年的安排。
    五年后,朝局不可测,时局不可推,故而要靠后人再来定夺。
    再后十年,便托后人之后人。
    岳渠看见了那封信,连夜砸开不归楼,将白源扯起来,才发觉躺在不归楼密室里养伤的云琅竟不见了。
    岳渠问他要了最擅爬山趟路的药农与戎狄的行脚商人,疯了一样找了一宿,照着描述的地方走遍,终于找到了信上所说的那处悬崖。
    悬崖高耸,飞虎爪也望尘莫及,最胆大的药农也不敢上。
    除了花几天时间开凿小路,搭石阶土坡,能上去的只有江湖里盛名已久的流云身法。
    那时候,京中有人往琰王府送御米的事刚传出来。琰王叫人陷害中了罂粟毒,头风发作重病垂危的消息出了京城,随着北上的商人,当酒后闲话传进了不归楼。
    岳渠拿刀逼着他手下那些跑堂的茶博士,遥遥对着悬崖,一遍接一遍地喊,嗓子喊破了就再换一个。
    喊了整整一夜,坐在崖边的少年将军重重叹了口气,拍拍手上的土,掉头回了郁郁葱葱的林子。
    韩忠心头紧得喘不上气:“那天晚上……云将军是去做什么的?”
    “不知道。”白源道,“那之后,也没有人问过。”
    云琅从崖边下来,卖了马,同几个南疆来的商人说过几句话,只身去了岭南。
    京城里来了个古怪的马商,只重金买下了这一匹马,暗中护送着云琅出了北疆。后来又来了个更古怪的养马人,在云州城里住了九个月,将那马好生将养着送终埋骨,竟还立了一方小小的墓。
    那匹马老当益壮,好草好水舒舒服服养着,生了匹小白马,俊得很,一看便是能神行千里的料子。
    白源看着眼热,一度想买下来送去朔方军,那人却不肯买,将马带回了京城。
    没人再问过,云琅那一夜去悬崖边上,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韩忠听得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带来的一坛酒慢慢洒在地上,对着阴山深深一揖,回了镇戎军营。
    -
    星子闪烁,探望着莽莽阴山。
    云琅只喝了那一卺女儿红,摊开了手臂放松仰着,抬手遥遥虚攥了颗星星,像模像样拍进萧小王爷手里:“给。”
    萧朔连他的手一并握住,掌心贴合,慢慢交拢握牢。
    云琅很是得意:“如何,风景是不是很好?”
    萧朔握着他的手,将云琅揽在自己膝上,垂眸望着山下。
    景色的确很好。
    月色细缎一样抚过山林草木,映在溪水里,叫流水碰碎了,银光流泻叮咚,碎成星点又重新拼合,一路向下,汇进主干流远。
    这些水脉都是这样发源的,就连那两条养活了无数人的江河,听那些遍查山川的游侠说,倘若一路沿着河道追溯回最源头的地方,就只隔了一座山。
    天大地大,山高水远。
    “今后再来此处。”萧朔道,“需得带上我。”
    云琅枕在萧朔膝头,眯了下眼睛。
    他已犯了些困,尤其有萧小王爷放哨,便更用不着支棱着耳朵八面不漏,那些不知藏了多久的倦意从至深处悄然冒上来。
    云琅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半开玩笑:“这也是先锋官的军法?”
    萧朔摇了摇头:“不是。”
    云琅好奇:“那是小王爷的家规?”
    萧朔:“不是。”

章节目录

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新御书屋只为原作者三千大梦叙平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三千大梦叙平生并收藏殿下让我还他清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