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骑是要以几千骑兵,将这一支近两万的铁浮屠围死在雁门关里,活活吃净!
    枯草地皮霍然掀开,露出一片森森兵戈。战马解了封口束缚,踏过旧时古道,长嘶飞掠而下。
    不知在意料之中还是之外的激战,在这一片坡地间,转眼竟已杀得白热。
    铁浮屠急摆开阵势应敌,对面冲下来的古怪骑兵却毫不恋战,一触即走,后续战骑立刻填上。竟是以数十骑为一个轮次,轮转不断,对尾部的金兵发动了强力的绞杀!
    金人主将死死咬住牙关,握牢手中长戟,杀入战阵。
    这就是庞谢口中那些“军备残破”、“疲惫不堪”的朔方铁骑!
    坡道虽然曲折,却本不算窄,若正面相敌,纵然后军兵力不足,前军也能紧急回撤支援。
    偏偏方才那一轮箭雨下来,连人带马铠甲上都已沾满了猛火油,稍有颠簸不稳便要留神控马,还要同百余斤的战甲较力,连回援也被迫谨慎缓慢了不少。
    金人主将高声传令,不断调动兵力布阵,眼底渗出隐隐血色。
    杀意弥天,残破古堡上铮鸣忽急,朔方铁骑轮转冲杀,竟在疾驰间变阵,汇成锋锐尖锥,狠狠扎入了山谷内的铁浮屠腹心。
    锥尖那一点,隐约可见一道曜目的飒白人影。
    银甲雪袍,白马白枪,击甲则落马,断蹬即坠鞍。枪尖一点红缨到处,舀落皎皎月色,换回迸飞血光。
    流云骑,白虎将。
    金人主将视线收缩,昔日在辽国治下,熟悉得深入骨髓的恐惧忽然扼着喉咙翻上来。
    云琅。
    云琅!
    “求援……求援!”
    金人主将嘶声道:“发浮屠引,快!”
    “谁能救我们?”他身旁偏将颤声问,“我们是来援应城的,如今——”
    “发白、青浮屠引,请应城风林两军来援!”
    金人主将厉声:“朔方军没有多少骑兵!他将精锐都调来此处,应城外的围兵定然只是虚张声势,能冲出来!”
    如今朔方军能战的轻骑兵,只怕已尽数在这山谷里了!
    只要有应城内的铁浮屠来援,夹击合围,未必不能碾死这一支可怖的中原天兵!若能将云骑堵死在这雁门关下,莫说朔北,连那羸弱颓软的中原也探手可得,再无人能拦住他们!
    偏将不敢多问,闭了眼睛摸出浮屠引,颤巍巍点燃。
    青、白两色的焰火扎入云层,在夜空里炸开。
    谷内金兵看见火光,像是灌了一剂强心药,人人咬紧牙关拼命死战。战局再度胶着成一团,愈浓的血气在坡间漫开,又被坠落的尸身重重压进尘埃。
    天间弯月竟也像是叫这一场惨烈厮杀所慑,停在半空阴厚云间,不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马嘶声终于从身后传来。
    金人主将欣喜若狂,策马驰迎过去,看清来的铁浮屠,却愕然瞪了眼睛:“大皇子——”
    侵略如火,火字旗的铁浮屠主征伐,是四支铁骑中兵员最足的。风、林两军在精不在多,由大皇子完颜绍执掌统领,加在一起,也该有万余人。
    可眼前的两支铁浮屠,却无疑要少出不少,按千人一旗,竟堪堪剩下了七、八面残旗,刀身铠甲鲜血淋漓,竟像是才遭遇了一场绝命拼杀。
    “出城时遇了岳渠的伏兵,费了些力气。”
    完颜绍未戴头盔,抹了把脸上的血,沉声道:“战局如何?”
    金人主将脸色微变,动了几次嘴唇,终归一头扑跪在地上:“属下无能……”
    “罢了。”
    完颜绍不再多问,催马向前,目光在坡内缓缓一扫:“云骑既然在这里,这里就该是主战场。”
    完颜绍已同云琅交过一次手,那时云琅搬了镇戎军来救朔方,一张雪弓、三支连珠箭,将他与王帐铁浮屠硬生生逼进了应城之内。
    如今这第二次……云琅却终归太过托大了。
    完颜绍一双鹰目里泛起森森杀机,取下雕弓,搭上一支朱红穿云箭,射向半空。
    穿云响箭,自带鸣哨见风即响,尖锐哨声随风传遍杀成一团的坡道,竟让整个战局都随着凝顿了一息。
    不过片刻,一声清越马嘶,那白袍银甲的将军已自战局中脱身出来。
    云琅单手勒缰,枪尖仍滴滴坠着血,停在一处凸起岩石上,低头望着坡下几人。
    “云将军。”
    完颜绍收弓,下马过去,目光在他身上缓缓一扫:“你该知道我发响箭约主将会面,是为了什么。”
    云琅笑了笑:“为了什么?”
    完颜绍眼底掠过森寒杀意:“你当真以为,只凭你这几千轻骑兵,凭着些许地利,能扛得住我数万大军绞杀?”
    “朔州与应城如今是你的了。”完颜绍道,“你用计谋将城内的拐子马调出来,趁虚而入夺了朔州城,又引得应城平民暴动,破了应城城门,很聪明。”
    完颜绍嗓音低哑,目光悬在云琅颈间,缓缓道:“可你太自信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你已自寻死路,竟还不知么?”
    云琅扬眉,持枪笑道:“有劳阁下指教。”
    完颜绍见他冥顽,眼底墨色愈深了深,沉声道:“你冒险将轻骑兵带出大半,剩下的给了岳渠布防。岳渠所部与我等激战,眼下已无战力,不可能再同拐子马激战一场。”
    “朔方军军力空虚,镇戎军徒有其表,供我军拐子马绞杀而已……这是其一。”
    “你纵走了庞谢,此人狠辣远胜庞辖,有他在,云州城已等同于襄王囊中之物。为了朔州与应城,丢了一个根基厚实的云州,顾此失彼,再无退路,这是其二。”
    “其三……”
    完颜绍眼里拂过冰冷嘲讽:“我胞弟是襄王黄道使,他会为了杀我,调来山字军。”
    一旁金人主将听得愕然,豁地回头:“大皇子——”
    “为了夺嫡争储,去做人家的狗,还做着有朝一日当上头狼的美梦。”
    完颜绍眼底不带温度,将蔑然隐去了,看向云琅:“可他到底还是条狗,在咬死我之前,他会先奉那个人的令,来杀了你。”
    “风林火山,四支铁浮屠,倾我举国之力,合围你这一支残破云骑。”
    完颜绍缓缓道:“云琅,我敬你是英雄,也知你不会为我所用。你若在此自裁,我保你部下人人全尸安葬,马革裹尸金棺送你回乡。来日攻破汴梁,我会将你们中原皇帝的头颅放在你坟前,祭你英灵。”
    云琅哑然,横枪马前,拭净枪尖血迹。
    完颜绍眯了下眼睛,神色冷下来:“你不信?”
    “信。”云琅道,“只是可惜。”
    完颜绍看着他:“可惜什么?”
    云琅摸出一枚承雷令,随手迎风引燃了,让磷火升上夜空。
    云琅将枪细细擦净,撕下根布条,握牢枪杆,将枪与手绑在一处:“其一。”
    其一?
    完颜绍怔了怔,心头陡然沉下来,正要回头,脚下地皮忽然狠狠一颤。
    又一颤。
    连环的轰鸣,由他身后的云朔之地山摇地动悍然震响,绵延不停。
    纵然已隔出数十里路,竟也清晰得仿佛就在耳畔,震得人胸口阵阵发麻。
    完颜绍目光倏凝:“你还有火药?!那装了火药的帐子不是唯一一顶!?”
    完颜绍手颤了下,脑中嗡鸣一声,浑身的血几乎都冰凉下来。
    数十声震响,数十顶装了火药的帐篷!
    冲杀的拐子马!
    胆子多大的疯子,才能在几十顶能撕碎地皮上一切物事的营帐里穿梭,将拐子马尽数诱进去?!这几十拨火药炸下来,拐子马又还能剩下多少——
    云琅没有给完颜绍留下细想的时间,咬住布条,使力在手腕处系牢,抬头望他:“其二。”
    完颜绍瞳孔剧烈收缩,来不及开口,仓促回头。
    云、应、朔三城,彼此掎角应和升起狼烟,浓滚烟柱直冲天际。
    一团黑乎乎的物事被抛在完颜绍脚下,低头叫火光一映,竟是庞谢惊恐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
    “老严没来得及,庞辖亲手杀的。”
    刀疤攥着腰刀,身上鲜血纵横,勒马停在云琅身后,咧嘴一乐:“那家伙满脑子升官发财往上爬,庞谢要他叛国,却死活不肯了。哭着在城头上喊,说他没出息,说他做梦都想当大官,可想当的是中原的官,不是金人的狗……”
    完颜绍肩背狠狠一悸。
    云琅笑了笑,空着的左手解下酒囊,朝刀疤抛过去。
    云滚雷鸣,万籁俱寂。
    豁亮电闪自滚雷里刺出来,风卷谷地,豆大的雨滴终于无边无际砸在天地间,拂开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新水汽。
    憋了数日的暴雨,一落便像是将天捅了个窟窿,倾盆将雨水径直倒落下来。
    雨越下越大,云琅阖眼静数,压着最后一道白练似的雪亮电闪,睁开眼睛。
    云琅:“其三。”
    雷声轰鸣,与雁门关遥遥相对的宁武古城,山字旗被暴雨狠狠淋透卷折,坠进一片泥泞。
    洪水卷着砂石,从上游挖开的堤坝呼啸着掠砸下来,狠狠淹没了抢渡干枯河床的铁浮屠。
    黑压压的禁军沉默着,寸步不退,死死拦在通往雁门关的古道上。
    景王发着抖,用力推开要劝自己回后军避战的亲随,登上战车边沿。
    他让卫兵将自己捆在了最前列的战车上,浑身已被淋得湿透,只拿过纸笔银子的双手叫雨水砸得青白,颤巍巍死死握牢了面前的弩机。
    云朔城前,岳渠所部人人灌下一碗烈酒,将碗在地上狠狠摔碎,逼出最后一分力气,与步兵合在一处,挡牢了要去驰援雁门关的拐子马。
    隆隆战鼓骤然轰响,压过了雨声,压过了雷鸣,漫过山野谷地。
    完颜绍在战鼓声里晃了晃,死死扯着马缰回身,盯住身后高地。
    萧朔持剑勒马,身后染血的云字大旗穿透雨色,一片曜目的飒白灿烈。
    云琅视线穿过雨幕,与他的目光在莽莽夜色里相撞,化开既甘且烫的笑意。
    云琅横枪:“我中原生民在后,寸步不退,寸土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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