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以来, 他们明明稳打稳扎,地盘队伍都在逐步扩大, 眼见就会有另一番天地了, 可如今他们不但流失了好些人手,行军收粮也是处处受限, 最后不得不放弃据地,转往他处, 结果在路上又遭遇了府军的大队人马, 生生被逼进了山谷绝路。难道说真是天命有定, 他们没有那个运数, 就不该去强求?
    不然的话,另外那支李家军为何能那么轻松就逆转战局,横扫关中?他们的头目甚至都不是个男人……
    一阵奇异的格格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李八郎吃了一惊,转头一看,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士卒在不断发抖。他心里烦躁,忍不住皱眉喝道:“给我安静些!”
    那士卒忙不迭地颤声应了个诺,人也紧紧缩成了一团,然而却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牙齿互磕的声音也是愈发响亮刺耳。李八郎心头的郁闷不由腾地一下烧成了怒火。他霍然起身,过去就是一脚,士卒连痛呼之声都没有发出,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李八郎这一脚踢出之后,心头的躁火并未稍减,反而烧得愈发旺盛,上前两步又狠狠踢了过去,耳边却传来了李仲文的怒喝声:“够了!”
    这声音到底唤回了他几分理智,这一脚的力道便卸了几分,却还是踢在了那个士卒的腿上,踢得他惨叫了起来。
    李仲文脸色更是阴沉:“胡闹,还不给我滚到前头去做点正事!”
    李八郎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不妥,毕竟如今留在他们的身边都是得用的亲卫,何况大战在即,他们父子还需要这些人拼死相护,自己又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他心里后悔,却也不想多说什么,闷声道了个“遵命”,转身循着拂晓的微光往山谷入口走去,附近的数十名亲兵忙都跟在了后头,就连那士卒也挣扎要爬起来,旁边有人伸手扶住了他。
    李仲文眉头暗皱,语气倒是比平日更温和:“好了,你俩先不用过去,先看看有没有伤着。”
    两位士卒忙都谢了恩,慢慢走到了一边,过来扶人的那个便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被踢的士卒年纪并不大,身形还是少年,面孔更是稚嫩,忍痛半晌方低低的哑声道:“我好像瞧见野狼了,它们……是不是在等着吃我们的尸首?”
    扶他的老兵忙低声喝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咱们自然是要跟着将军杀出去的,咱们还要去瓦岗寨拜会各路英雄呢,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事么?”他说的话语极为肯定,语气却多少有些发虚,说到最后,自己也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少年仿佛没听到老兵的话,嘴里微不可闻地喃喃道:“阿叔,我后悔了……”
    老兵吓得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前后看看,发现根本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咬牙用气声道:“你想死呢!”将军之所以要离开关中,不就是因为不断有人后悔,转身去投娘子军了么?若让将军听见这话,他们都必死无疑!
    少年没有再开口,神色却愈发灰暗:什么叫想死?自己就是因为不想死,不想死得这么窝囊,才忍不住后悔的!
    他原是李八郎的亲卫,亲眼见过那位李娘子两次拿下鄠县;还在司竹园呆了一个多月,跟那边的人早就混熟了;最要紧的是,在那边打仗,李娘子每次都会冲锋在前,小卒们也能论功行赏,原是跟他差不离的陶大郎就一步步当上了队长……若能挣下这种前途,他就算战死沙场也不会后悔!
    然而他们的将军,却在危急关头带着他们断然离开了!
    按将军的说法是,妇道人家如何能领兵作战?结果转头人家就以少胜多,大败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屈家军,那时他们之中有人就暗暗后悔了;后来娘子军横扫京畿,威名日盛,后悔的人也越来越多,再遇到一些不平之事,好些兄弟索性逃出军营,投了娘子军。
    他其实也犹豫过,却到底没敢背叛将军,而他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在背井离乡的路上葬身狼腹吗?然后永远成为孤魂野鬼,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亲人……
    想到家里仅剩的老爹和阿姊还在盼他回去,少年忍不住红了眼圈。
    老兵心里也不好过,轻轻拍了拍他,低声道:“待会儿你跟着我,机灵些!”
    只是不等两人商量好对策,前头有命令传来,让两人去谷口守住防线。老兵脸色顿时有些发青,少年心里也是一凉——将军是怕他们对少将军心怀不满,索性把他们打发道前头去面对敌人的刀枪么?
    果然,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山谷,敌人的箭支也铺天盖地般射了进来,随即便是无数身影呐喊而上。李家军这边用木石车厢粗粗垒成了一道防线,原是不甚坚牢,但守军们身后已安排上了刀斧手,大家无路可退,也只能拼死顶上,刀刃卷了便用刀背去砍,弓箭尽了便用石头去砸。
    少年能进亲卫,是因为弓箭出色,只是苦于无箭可用,敌人的箭雨倒是来得及时,他快手快脚地收罗了几十支,又寻了个隐蔽的位置,不断开弓放箭;那老兵刀法狠辣,在一旁护着少年。两人自来配合默契,倒也杀伤了不少敌人。
    鏖战之下,血肉横飞,府军们大概觉得一时还拿不下这道防线,过了不到一刻钟,竟是撤了回去。
    李家军不由得爆发出了一阵欢呼,他们这两日边战边退,固然是精疲力尽,可府军们看来也是后继乏力了,若是能这么僵持下去,说不定能等到援军或是别的变数!
    不过就在他们的欢呼声中,李仲文的命令却是迅速地传了下来:打开防线,反杀出去!
    众人都是一愣,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几位亲兵上前几步,将两个车厢都推到了一边。
    少年忙回头一看,却见李仲文父子和亲卫们都已全副武装,翻身上马,却并没有率先前冲,只下令前头的守卫们立刻冲将出去。
    老兵一直都颇为镇定,此时却脱口骂了出来:“什么混账将军,他是要让我们先去敌阵送死,他们好乘机逃脱!”他久经沙场,自来有些保命的法子,今日却没料到李家父子会出这招,后头那些明晃晃的刀斧已高高举起,他就算想躲也来不及了!
    少年深知是自己连累了他,歉疚地叫了一声:“阿叔。”
    老兵咬牙欲碎,却还是安慰道:“你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活下来?晚死早死而已。我这把年纪算是赚了,你还小,待会儿一定不要冲在头里……”
    他有心多说几句,却见少年已收起了弓箭,从腰上抽出断了半截的横刀,向自己无声地点了点头。他的话顿时都被堵了回来——少年显然和他一样明白,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他们这样的小卒,谁又能护住谁呢?
    两人来不及再多说什么,在缺口附近的守卫们已大叫一声,举刀冲了出去,更多的人只能跟在后头。
    山谷外的府军显然也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没能组织起防守,李家军的士卒们一鼓作气竟是真的冲进了敌阵,两下短兵相交,打成了一团。
    只是不过片刻之后,府军们还是反应了过来,盾牌刀枪渐成阵势,队伍中的骑兵飞驰而上,直奔这群乱糟糟的李家军而来。
    山谷里的马蹄声也终于响了起来,数百匹战马狂奔而出,却并没有冲着战场过去,而是沿着士卒们杀出的空隙一个转弯,直奔山外而去。
    少年和老兵此时都已满身是伤,回头看到这一幕,心里都是一片冰凉,府兵的骑兵们也反应了过来,提马加速,要碾过挡路的步卒,去追赶那支马队,马蹄如雷,长矛如林,无数支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了刺眼的寒光。
    被夹在两支马队之间的步卒们自是避无可避,少年不由得抱头闭上了眼睛,心头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在战场的后方,突然响起了隆隆的战鼓之声。
    那声音遥远而雄壮,带着人们并不陌生的气势传遍了战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府兵身后的山道上也响起了马队奔驰的声音,只是那声音远比战场上的更为雄浑有力,听上去似乎能让群山都为之震颤。
    就在这样马蹄声和战鼓声中,几匹矫健的骏马和一面旗帜率先出现在山道转弯处,旗帜上赫然是个鲜红的“李”字,而旗帜下头的那匹枣红大马上,骑士银甲红裙,宛如一团火焰,烧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娘子军来了!
    李娘子来了!
    少年早就呆住了,看着那团仿佛比阳光更炽烈的火焰,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清冷的声音:
    “战场无情,刀枪无眼,我不能保证你们都能活下来,但我可以保证,我不会让你们冲锋在前,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跟我并肩作战过的同袍!”
    第325章 人各有志
    战场上的僵持或许会延续数日数月, 崩溃却只需要一个瞬间。
    当长安的骑兵们头也不回地拨马逃向了另一边的山路,当他们的步卒在面面相觑后默然丢下了手里的刀枪,那面李字大旗也不过是刚刚飘扬在战场的上空。
    看着这面越来越近的熟悉旗帜和旗帜下的红色身影, 李家军的士卒们都是如坠梦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那少年一样, 他们曾跟随过这面旗帜, 也曾背弃过这面旗帜,然而在无人理会的绝境当中,唯一赶来相救的,却还是这面旗帜和这个……女人!
    眼见着那红衣银甲已来到跟前,盔甲下依然是熟悉的挺拔身姿, 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 上前一步,抱手躬身:“小人见过李娘子, 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众人如梦初醒, 纷纷跟着躬身行礼:“多谢李娘子”“多谢李娘子救命!”
    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 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诚恳和热切,久久地回响在这片鲜血未干的战场上, 连肃杀的气息和血腥的味道都被冲淡了几分。
    凌云向他们摆了摆手,目光一掠, 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李仲文这次说是带了三千精兵,眼下看去还有两千来人, 也就是说,她一路赶来, 总算没有太迟。
    她身后的丘行恭更是暗暗点头, 这次凌云调兵遣将, 却没有去跟唐国公会师, 而是过来救援李仲文父子,他原是有些不解的,如今看来时机倒是正好,这些兵卒显然已被凌云彻底收服,回头再处置掉那父子俩,他们这次也算是小有收获……
    抬头看着率领着亲卫们慢慢磨蹭过来的李家父子,他不由冷笑了一声:如此贪婪,又如此胆小,这对父子原就不配活在这乱世之中!
    李仲文和李八郎并没有听到丘行恭的冷笑,不过那些发自肺腑的感激之声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脸色也是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僵硬。
    瞧见他们过来,士卒们倒是渐渐收住了声音,让开了道路,神色却是不约而同地从热切变成了冷淡。李仲文的心情愈发沉了下去,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又涌了上来,渐渐压倒了脱险的喜悦,压倒了不得不面对故人的羞愧,甚至压倒了那满心的难堪……
    眼见着距离凌云等人已没有几步,他终于心里一横,翻身下马,对着凌云深深地弯下了腰去:“今日多谢李娘子不计前嫌,率兵来援,救我李家军于水火!李某无以为报,今后愿为娘子牵马坠镫,肝脑涂地,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在刚刚安静下来的战场上,这沉甸甸的声音竟是传出了老远。
    众人都好不意外:李仲文原本是何等高傲,今日被凌云救了一命,竟然是洗心革面了不成?竟然能摆出这等谦卑姿态来!
    凌云只能下马扶起了他:“李将军不必多礼。”
    李仲文羞愧地叹了口气:“娘子高义,李某惭愧无地。当初之事,都是李某的错,今日之局,也是李某一人造成。今日李某原是想着先将八郎送出战场,再回来跟兄弟们一同战死沙场。只是我这一条性命,如何抵消这么多过错?若不是娘子及时赶到,救了兄弟们的性命,李某就算万死也难赎其罪。此等大恩,李某自当以毕生来报!”
    他这几句话说得愈发恳切,士卒里不少人都抬头看了过来,他们能跟随李仲文到今日,对他总是有些指望的,听到这话,心里也多少有些触动。
    凌云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的这番话是说给这些人听的,他还真是……看着李仲文摇了摇头,她一时几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原来李将军如此爱子心切,派亲兵护送还不够,还要亲自将他送出去,回头再来跟兄弟们同生共死。何某自来孤陋寡闻,倒是从未听说战场上还有这般多此一举的做法。不过也是,将军是怎么打算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我等洗耳恭听就是了。”
    何潘仁的声音颇为醇厚舒缓,却宛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李家军的头上,李仲文的脸色顿时红胀起来,李八郎更是忍不住怒道:“何总管,你此言何意?”
    何潘仁笑吟吟道:“这个么,也得问你们自己了。”
    李八郎还要再开口,李仲文却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冲何潘仁抱手道:“犬子无礼,让何总管见笑了,今日之事,李某的确举止失当,兄弟们怎么想我都是应当的,至于诸位,你们救了李家军这么多兄弟的性命,不管如何处置我们父子,李某都是感恩不尽。”
    他这么一说,何潘仁都不禁挑了挑眉,丘行恭更是佩服不已:他自来觉得李仲文能拉起队伍,不过是仗着出身家世而已,今日看来,他在生死关头倒也颇有几分急智,他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倒是让别人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再做什么。
    安静之中,还是凌云缓声道:“李将军多虑了,我等今日前来,并非想把将军如何,只是大家既然同仇敌忾,就该守望相助;如今官军已退,我等也该告辞了。”
    她的目光扫过李仲文身后的士卒,向众人点了点头:“各位保重!”说完便飞身上马,拨转了马头。
    这一下更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李仲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丘行恭等人也是好生愕然,唯有何潘仁微微一笑便跟了过去。
    李家军的士卒更是哗然,少年和老兵相视一眼,少年皱眉低声问道:“阿叔,咱们怎么办?”老兵抬头看向了凌云的背影,毫不犹豫道:“追上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快步出列,跟在了凌云的后面,其余的步卒愣了一下,有人也拔腿追了上去,随即便是更多的人……眼见整个队伍就要动摇,李仲文咬了咬牙,高声道:“李娘子且慢,今日李某既已发誓追随娘子,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还望李娘子看着这些兄弟的份上,再给我们父子一个机会!不然让李某人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
    凌云只得勒住了坐骑,回头道:“李将军,我等要去河东接应国公大军,你也要跟着么?”
    李仲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倒:“仲文求之不得,还望娘子成全!”他以前的确是心高气傲,不服任何人,但这些日子以来,却越来越觉得无力,觉得后悔,今日更是看清了一件事:跟随李三娘投靠唐国公,已是眼下他唯一的机会!
    他身后的李八郎和亲兵们也跟着跪了下来,有人更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向了凌云。
    看着这些并不陌生的面孔,凌云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李家军这一路连战皆败,并没剩下多少行李辎重,简单收拾收拾便可上路,而府军那三千俘虏自有后队处置,一番整顿下来,当他们的大队人马再次出发时,日头也不过刚刚升上中天。
    丘行恭忍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对凌云道:“娘子,李仲文居心叵测,娘子不可不防。”
    凌云点头不语,她当然知道李仲文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但那些亲兵们眼里都是想活下去的渴望,这种渴望,她无法拒绝。
    丘行恭见凌云明白,心里顿时一松,压低了声音道:“属下愿为娘子分忧。”
    分忧?凌云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这句话,忙断然道:“不必如此。”
    丘行恭急道:“娘子请三思,李仲文父子若是不死,这些士卒便难以悉数为娘子所用,更要紧的是,李仲文身份不同,若是到国公那边,国公说不定会另眼相待,而他对娘子面上感恩,心里却未必如此,娘子日后要做出一番事业,便不能留下此等后患!”
    所以,为了防患未然,就算李仲文父子眼下还罪不至死,也得先杀了他们再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
    凌云的脸色渐渐地淡了下来,许久才道:“丘将军,你或许高估我了。”
    她并不是那种胸怀大志的人,她没想过要成就什么样的丰功伟业,她也没想过要让别人如何臣服于她,要让父亲如何重用于她……她只是想做一些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丘行恭抬头看着凌云,凌云也淡淡地看着他。在她平静的目光之中,丘行恭心头终于恍然:是啊,自己的确是看错她了。当初她断然杀了鲍老七,不是因为要收买人心,而是认定他罪不容诛;如今她坚持来救李家军,也不是因为深谋远虑,而是不愿见死不救。她的确有勇有谋,却并没有更大的志向,她的妇人之仁,她的匹夫之怒,让她注定不可能成为馆陶平阳之流……
    她或许是最好的同袍,但她也只是最好的同袍而已。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灰了下去,丘行恭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抱手行礼道:“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是的,他错了。大错特错。
    看着丘行恭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后面,凌云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她这口气还未叹完,耳边就听到何潘仁含笑的声音:“怎么?丘老二来劝你杀李仲文了?”
    凌云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觉得该杀他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道:“难说。若是以前,我大概会好好捧他一捧,用他几回,待他再次露出马脚,再立刻取他性命,如此一来,大家既能看到我的仁义大度,也能看到我的杀伐决断,施恩立威,也算是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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