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全差点没被噎死,赶紧道:“邱小姐是军门独女,跟旁人自是不同。我也是一听说小姐在南海,这就星夜带人来投效。”
    “赤旗帮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襄州?”伏波突然反问道。
    吴大全用力点头:“那是!赤旗帮威名,此刻天下人都要知晓了。”
    “他们是怎么说的?”伏波不急不慢继续问道。
    吴大全立刻道:“都说赤旗帮除了长鲸帮那恶贼,小姐威风,不逊于当年军门!”
    当然,也有人传言,邱晟的女儿身长八尺,一身横练工夫,得了邱家武学精要,还有什么邱小姐裙下之臣无数,精明狠辣,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重重乱七八糟的说法,向来也不是不能对着本人讲的。
    “就没人说,邱小姐治军亦如邱大将军,赤旗帮对百姓秋毫无犯,军纪严明吗?”
    那一直温和的声音,不知怎地沉了下来,吴大全条件反射的抬起头,整整对上了那女子的黑沉沉的眸子。这一眼,吴大全背上突然就冒出了汗,这未免也太像邱晟了,就算男女有别,他们父女的眉眼却真的像极了,连眸中的那股子威压都一般无二。
    咕咚一声,吴大全跪了下来:“小姐,不,帮主的威名自然是传出了的,属下一听就想起了军门啊!”
    他是在邱晟入狱时就出逃的,后来一直聚兵造反,当然也劫掠过城池,攻打过村镇,若是放在当年邱大将军帐下,怕是早就被砍了脑袋。不过这事能怪他吗?世道如此乱,难不成还真等着被发配边陲,做一个死在沙场的军汉?
    伏波面色不变,缓缓点了点头:“世事相逼,的确有不得已的时候,既然吴参将都来了,就好生留下吧。听阿远说,你也是带兵的好手,也会水战?”
    吴大全连忙道:“正是!小的原为帮主效死!”
    不知何时,吴大全已经从见到“邱家小姐”的幻觉中醒了过来,这人是邱晟的女儿不错,但是却不是一位“小姐”,而是能统辖大帮,连黑须鲸许黑都能干掉的狠辣人物。当年邱晟还没伤到长鲸帮的筋骨呢,这小丫头只用两年就造出如此大的声势,一举击溃长鲸帮,能是简单人物吗?
    伏波微微笑了笑:“至于跟你来的那些人马,应当也都是百战的老兵,不如分散下去,带一带新兵,不必担心,我都会好生安顿的。”
    吴大全的嘴巴大张,一时竟然没有说出话来。那可不是什么老兵,是他养出来的心腹精锐啊!光是花在这些亲兵身上的钱粮就不知多少,哪有一来就被夺了得?然而看着那笑眯眯的女子,他依旧说不出话。百来人在一个坐拥数万人马的大豪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她想要的不是这些兵,而是夺了他存身的依仗,是想他彻底归顺,不起别的心思。他是舍不得这些兵,可真拒绝了,还能走的出房间吗?
    吞了好几口唾沫,吴大全才讷讷道:“小的全听帮主安排。”
    伏波也没有留人的意思,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了,等人没了影,一旁站着的严远才开口道:“吴大全当年在军门帐下时,还不是这等模样的。”
    这位也是他的老相识了,却哪里还有忠勇的模样?看起来就跟个兵痞也差不多了,占山为王,独霸一方,当真能让人变化如此大吗?
    伏波笑了笑:“乱世之中,领兵的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先留下看看,能调过来就用,不行也能用来杀鸡儆猴。”
    邱大将军旧部来投,听起来是一件让人振奋的好事,然而真论起来,像严远这样的才是少数。其他的不过是放弃曾经的底线,变成吴大全这样的乱兵流寇,或是坚守那条底线,如同徐显荣一般继续听命于朝廷。而这两种人,已经都不如自己训练出来的亲信了,若是再倚老卖老,那才是闹得军中不宁。
    不过该收的,还是要收着才好,“旧部来投”可是一块招牌,也能让她的声名进一步传播,这在乱世里,可是有大用的。
    严远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看来蓑衣帮也重整旗鼓,打下了襄州,又是好大一块地盘。”
    之前因为内乱,蓑衣帮很是沉寂了些时间,现在突然发兵攻打梁王的势力,肯定也是收拾住了局面,重新回到了世人眼中。她如今的消息网还没有彻底铺开,抵达不到襄州这么远的地方,好在有了这些亲历者,对于局势的了解也更清晰了些。
    不过就算了解,下一步如何动作,还是个大问题。比起跟哪方开战,她自然也更倾向于先把银行铺开,在南海休养生息一番的。只是世事难料,总得做好准备。
    深深呼了口气,伏波道:“蓑衣帮能重新振作,对于咱们也算是好事,我会去信问问方天喜,看他们打算如何发展。咱们还是先等南洋的船回航吧。”
    只这两句,严远就了然,目前伏波没有心情掺和岸上的乱战。他也不免松了口气,赤旗帮想要消化南海还需要时间,况且变化这么大,众人的念头也不免烦乱,冒进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至于那些军门旧部,严远还真没放在心上,对于伏波的手腕,他可是最了解不过,将来慢慢收拾就行了。
    可惜他们谁也没料到,只是短短两天,事情又有了变化。快马传来了京师的消息,天子驾崩,新皇登基。
    第三百零五章
    天子年迈久病,驾崩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然而继任的新皇却出人意料,不是先皇一心扶持,想要子凭母贵的幼子,也不是几次三番闹出事端,险险被废黜的太子,而是个不怎么出名,之前养在贵妃膝下的无名皇子。
    这里面有多少宫廷秘辛,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可以想见,必然是动摇国本的大事,一时间竟然都有人打起了勤王的旗号,宣称先皇死的不明不白,需要忠勇之士拨乱反正,还传出废太子的子嗣被人救了出来,只待黄袍加身。
    然而再怎么京师大乱,官场震动,对于远在南海的赤旗帮而言,都只是一场笑话。
    似乎是为了证明先帝昏聩,被奸佞蒙蔽,做了错事,新皇一登基,就先赦免了一批犯官,邱晟也在其列,还追封了一个“镇海侯”的官衔。不过人都死了,家都灭了,想要体体面面完成一条流程,自然还需要一封招安的文书。
    “贤侄,这次不但会加封邱大将军,还要封那位一个诰命,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还要你多多斡旋。”刘知府心里暗暗叫苦,可是还得陪着笑脸招呼。实在是招安这事难办,番禺这边的诸位高官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先跟赤旗帮通个气,别真把使臣送过去,闹出什么乱子。
    然而一直微笑倾听的陆俭,此刻却摇了摇头:“这事帮主恐怕不会答应。”
    刘知府一听就急了:“天子可是替邱大将军平反了,还有爵位,难道那位还有什么不满的吗?”
    陆俭笑了笑,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遮掩:“女子能继承爵位吗,能率军领兵吗?只是加一个诰命,岂不是夺了人家的兵权,谁肯答应?”
    刘知府的脸一下就白了,嘴巴张了张,却没能说出话来。陆俭说的不错,赤旗帮可是邱小姐建起来,然而朝廷能给她封爵吗?能给她赐官吗?一个不痛不痒的“诰命”,就夺了对方的兵权,怕是没人会答应。可是话说回来,难不成还要给她封一个将军当当?
    尴尬的沉默了半晌,刘知府才道:“唉,新皇登基,还是别给传诏的天使难堪,总是得劝劝啊。”
    一位天子的尊严,需要十足的郑重对待,只可惜,这新皇得位瞧着有些不正,底气也十分不足,哪怕不算伏波的脾性,这诏书也不会接的。
    然而陆俭还是点了点头:“我最近会走一趟,自会帮着问问,只是上峰那边,还请叔父明言。”
    两边都有了准备,事情才不会太糟,刘知府也是大大松了口气,只要能应付过去差事就行,招不招安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些试探,陆俭其实并未放在心上,但他的确有事想跟伏波说一说。京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乱子,陆大人身为六部郎官,怎么可能不被卷入其中?他不在乎新天子是谁,但是他的确在乎陆大人下错了注,深陷危局。这样的好机会,怎么能轻易错过。
    ※
    “追封镇海侯,还给我加个诰命?”伏波听到这话,挑眉反问,“明德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陆俭叹道:“夺人兵权,这哪是来招安,分明是来结仇的。”
    这话可太坦荡了,伏波都笑出了声:“还是明德知我。”
    兵权才是她立身的根本,朝廷若是想凭着个诰命就夺了去,才是痴人说梦。
    明明知道她这话只是随口一说,陆俭的心还是不免跳快了两下,脸上也不免带上了笑:“那准备如何答复他们呢?”
    拒绝招安也有不少方法,而此时此刻的回答,可以说代表了赤旗帮对于新皇的态度,也是番禺那些官员们最想听到的。
    “人死不能复生,父债也要子偿。”伏波扔出了两句话。
    杀了无辜忠臣,再来道个歉,轻飘飘的给个补偿?恐怕真正的邱小姐也不会答应吧,何况她要得可不是封侯揽爵。
    这可比上次拒绝王翎时强硬无数倍了,陆俭的面色倒是未变,了然颔首:“我会知会他们一声的。”
    传话的意思就在于此了,若是可以谈,有条件,那就能大张旗鼓摆出阵仗,两边扯皮一番,不管成不成,都算涨了朝廷脸面。而若是根本没有谈的余地,那只能悄悄来,偷偷走了,反正番禺这边没打算开战,难不成新帝还能派兵来剿?况且现在京师乱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呢,没一个聪明人会为了一纸诏书,做出什么荒唐之举。
    明明是这么大的事情,却三两句就解决了,伏波话锋一转:“明德过来,为的恐怕不只是这事吧?”
    一个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跑这一趟?陆俭此来,必然还是有别的事情要谈的。
    陆俭见她一语道破,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太子和五皇子都未得大统,陆大人和他那亲家棋差一着,恐怕要被清算了。我打算趁此机会先去余杭,看看能否让陆氏雪上加霜。”
    这话说的可真不客气,连个“家父”都没叫,而且其中阴毒更不用说。在立储的事情上站错队,就是标准的自断官途,而在这时候来个落井下石,数百年的世家恐怕也要站不稳了。
    伏波却没有露出讶异神色,反倒饶有兴趣的问道:“是想趁机先建银行,还是借兵一用?”
    原本他们是打算趁着远洋船队返航时,再跟着货物一起北上,前往余杭的,以这条明晃晃的航路为筹码,在江东楔入一颗钉子。但是现在,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不论是利用银行挤压陆氏的生存空间,还是真派兵来个斩首行动,都能动摇陆氏根基,让他们万劫不复。
    “如若可能,自是要双管齐下,还请帮主首肯。”陆俭拱手道。
    他根本就没有留手打算,趁他病要他命,若是陆大人侥幸得活,回到家中看到妻离子散,不知又是什么表情呢?一想到这里,陆俭就觉得胸中有什么沸腾翻滚,压住了一切。此刻他的面貌定然是极丑陋的,然而陆俭不打算隐藏,只因伏波见过他这样的丑态,也明白他心中的怒火。
    这的确是陆俭会选的,从她第一次见到这人时,他就没有隐藏过心中的怨毒。而这份仇怨,又推动了不知多少事,带来了不知多少麻烦,若是能做个了断,倒也不错。
    伏波笑了:“若是明德此意已决,我倒是愿意跟着一同北上,去余杭看看。”
    陆俭猛地抬起了头,一瞬不瞬的看向对方。这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是不放心借兵,还是不放心银行的布局被打乱,亦或者,只是不放心他这个人?可这是家丑,也是有悖人伦的恶举,他不知道自己在隐忍了这多年,亲自动手时,会做出什么举动,露出什么样的神情,这样的自己,真能落入伏波眼中吗?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醒悟了过来,微微颔首:“若能得帮主相助,小子自是感激不尽。”
    不管他怎么想,这都要用到赤旗帮的财路、人脉,关乎江南布局,航路打通,身为一帮之主,怎能置之度外?而且她还没有说,自己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给出什么报酬。曾经的恩情已经全数抹去了,她要看的可不只是世家内斗的丑态,还要看他能给出什么样的筹码,有什么可用的地方,就如当年他轻飘飘给出的折价米粮。
    短短两年时光啊。
    饶是陆俭,心中也不由恍惚了一瞬,然而下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清醒了起来,若是只有自己,恐怕还只有三五分的希望,若是伏波也亲自动手,陆氏还有逃脱的可能吗?那烈焰滚滚翻腾,烧的他五内俱焚,当真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这一低头,很多事就尽在不言中了。
    第三百零六章
    沿海的商船,向来是根据风向所动,秋冬南来,春夏北往。每到夏初,就有无数商船载着自南洋、交趾运来的货物,北上泉州甚至更远的江东,再运回生丝、绸缎、瓷器、铜钱等等,或是发卖或是外销,赚取巨额利润。
    然而此时此刻,距离初夏还有些时候,第一茬生丝都没上市,更别提远洋船归来了,没有川流不息的商船,一支船队孤零零行在海上,还真有些惹眼。
    一艘条三桅福船打头,还有十数条大大小小的船只,瞧着也是气势逼人,然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船队是由数家商号拼凑起来的,除了都挂着赤旗帮的令旗外,根本就是各自结阵,只顾自家的安危。若是放在赤旗帮的地盘也就罢了,出了番禺,依旧是一条值得垂涎的大鱼。
    然而想是这么想,真上来劫掠的却一个也没有,不知是附近的海盗都被青凤帮吞了,还是这个时节的船队没什么值得拼命来抢的。在海上行了数日,也不过只有一队青凤帮的船过来看了一眼,瞧见赤旗帮的令旗就大大方方让了路,可谓畅通无阻。
    饶是还有几分担心,陆俭也不得不承认,青凤帮的状况比他想象的要好不少,未曾因帮内纷争丢掉手上的地盘。只要能安安稳稳渡过这片海域,之后的航程就安稳多了。毕竟越是靠近江东,海上的贼寇就越有眼色,都是世家经营已久的地盘,可没独霸一方的大豪。
    只是如此行程,会让伏波有些扼腕吧?毕竟她可是做了不少准备,只等鱼儿上钩呢。
    没错,他们的船队看似散乱,船只有大有小,实则载了足有两千精兵,别说对上贼寇,就是官军来了都有一战之力。如此安排,一方面是为了隐藏兵力,遮掩自己的行踪,另一方面也是伏波想看看沿途的势力,有没有胆大妄为,或是实力雄厚的大海盗。如今连一个冒头的都没有,恐怕就要花费更多兵力和时间来探查了。
    只是对于陆俭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对海上的情况可没多大兴趣,只盼着能尽快抵达余杭。
    深深吸了口海风,陆俭对身边人道:“伏帮主可起来了?”
    “已经用过早饭了,可要去通禀一声?”亲信立刻道。
    陆俭却摇了摇头:“不必。”
    说罢,他站在原地,继续遥望远方的海天一色。走了这么多天海路,再怎么壮阔的景象,也不免乏味起来,反倒衬出了心中焦躁。
    在甲板上吹了会儿的海风,那熟悉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今天怎么下来了,可是坐不住了?”
    甲板上收拾的再怎么干净,也不免有些杂乱,陆俭平日都是在上面的望台观景,今天突然跑到下面,伏波自然要打趣一声。
    谁料陆俭却点了点头:“心中焦虑,难免坐立不安。”
    他竟然大大方方认了,要知道这几天陆俭可是装的似模似样,最起码面上的焦虑和恨意都压了下去,一派翩翩贵公子的风头。伏波眉峰一挑,就笑了:“急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放松一二,找些消遣。”
    刚刚启航那几天,他们的确谈了不少东西,从江东几大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到各家的政治立场,还有立储上的站队和操作,以及陆氏可能存在的弱点。毕竟陆俭也是个陆家子,还在余杭住了十来年,之后又整天惦记着搞垮他爹,因而真是储备丰富,知无不言,故而在大体定下方略之余,也让伏波了解到了江东的内情。
    然而再怎么仔细的收集情报,也有说完的一天,现在没有“正事”了,难免就生出了尴尬。水手们除了航行之外,每天还要日常训练,擦洗甲板,偶尔也会角抵嬉闹,撒网打鱼,反正谁也不会闲下来。她也会跟着看几场比赛,找林默她们几个跟来的丫头聊天,还要保持锻炼,处理公务,安排今后的规划。早就习惯长途航行了,这种十天半个月的航程更是不在话下。
    但是对于陆俭而言,这样的航程肯定还是挺难熬。没有娱乐也就罢了,还要为心中压着的事情煎熬,就连计划也没法立刻制定,毕竟相隔太远,具体还要等上了岸,从提前布置的探子得到的最新情报,才能再做安排。
    因而陆俭突兀的摆出这副姿态,用意就不难猜了。
    果不其然,陆俭转过了身,认真道:“手谈一局如何,不知帮主肯否赏光?”
    “我可是个臭棋篓子,若是明德不见怪,那便下一盘吧。”伏波笑道。
    三两句决定了消遣的方式,两人转身回到了上面的望楼,直接在书房摆开了架势。按理说围棋是很能打发时间的,然而这一局却比预料中结束的还要快,实在是伏波落子太过迅猛,输的倒也干脆利落。
    等到盘终提子的时候,陆俭道:“若是不太喜欢围棋,不如换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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