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要尽可能保全自己的下属。都是多年过命的交情,舍了谁都是心痛。
    何况,本来她的不少族人,也是军队的一员。
    她和姜月章他们商量过,最好的战略是找准时机、一举攻占紫微垣,直取敌首,尽量减少伤亡。裴沐打算亲自领军,因为她对紫微垣最熟悉。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可忽然有一天,遗忘她许久的天帝下令,召她前往紫微垣。
    作为“恭顺的臣子”,裴沐立即前去,同时也暗中给姜月章那头传了讯息。
    这一次见面,天帝看上去竟然老了很多。这是不同寻常的。高职级的神灵通常不死即不老,何况是众神之首的天帝。
    可他偏偏就老了。
    他将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巨大的伏羲八卦以虚影呈现,以他为中心,悬浮在他下方,缓缓流动变化。
    “拜见帝君。”
    等裴沐行完了礼,天帝才摆摆手:“行了,自家的侄女,不必多礼。阿沐,过来。”
    这种过分的亲昵,只在裴沐小时候才出现过。
    她依言上前,才见天帝手心浮着一只光球;很小的光球,却有无数星图变换不止。这叫“帝君之目”,是天帝用来窥测世间万物的宝物。
    天帝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世界”。
    “阿沐,你知道自己的命格吗?”
    他的声音一层层地跌宕出去,占满了空旷的神殿。
    “回帝君,臣不知。”
    天帝如同自言自语:“你命属紫微第一星。这是帝王的命属。阿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裴沐心中微微一惊。不知道怎么,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族长姐姐曾几次对她的命格欲言又止。
    她更小心起来:“帝君明鉴,臣并无想法,只想守护天地……”
    天帝却自说自话:“你说,这天帝的位置让给你如何?与其给那可恨的神农氏,不如给我们自家人。”
    裴沐当即一跪:“臣不敢,臣未曾肖想,还请帝君收回成命!臣只愿镇守河山、天地永昌!”
    她心里有另一个冷静的声音:有必要的时候,原来她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说谎。突然更理解姜月章了。
    天帝缓缓转过头。那双不该出现衰老痕迹、却分明有了好几条皱纹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片刻后,他露出一个森然的笑:“也对,毕竟阿沐是个女人。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女人能够掌控的了。”
    “玩笑罢了,看把沐风星君吓得。”他轻柔地说,“朕久未见到沐风星君,甚是想念。且在紫微垣待一段时间罢。”
    “……臣遵旨。”
    裴沐被半软禁起来。
    她无法得知地面的消息,只能暗中希冀,要么天帝过段时间把她放了,要么……假如烈山最近就要动手,那希望姜月章能够帮她护好昆仑氏的人。
    同时,她自己也尽力定下心神,观测紫微垣中的防卫布局。
    就这么过了一年多。
    对裴沐的看守日渐松弛,再过不久,她应该就能回到昆仑山。
    但裴沐反而改了主意:她已经悄悄透过自己在军中的关系,拿出了几个关键岗位的将领。等烈山领头起事,她就设法直接夺下紫微垣的兵力。假如顺利,说不定能兵不血刃地完成任务。
    沐风星君的这一生里,学到过很多课。早在她成年之际,她就在残酷的战场上学会了最重要的一课:为将者,要当断则断;太想求全,有时只会连累所有人。
    结果将近百年之后,她又犯了第一次踏上战场时的错误。
    不,准确来说,她甚至没有犯错的机会。她只是――只是想要这样,她只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忘了,这一战,真正指挥的人不是她。
    那场神代的战争,大部分进展都如她所想:神农氏联合大部分氏族,势如破竹,一路攻上紫微垣。
    她顺利地拿到了部分兵马,关闭了最关键的防御法阵。
    里应外合。
    她站在神殿的屋檐上,已经看见了自己的部队――她看见了自己族人的旗号,甚至看清了冲在最前面的是自己军中的副将。
    他们一脸激动,嘴里大喊着“为星君复仇”;裴沐稍微一想,就明白姜月章很可能骗她这些单纯热血的手下,说她秘密被天帝处决了,才激得那群人悲愤上头、倒戈相向。
    但是……
    她唯独不知道,天帝还有最后一张底牌。这张底牌,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所有的天庭军,都被种下了天帝的神术。那是名为“言出法随”的神术,能实现施术者说出口的任何一句话。
    天帝无疑已经衰弱到了极点。
    但他也疯狂到了极点。
    在将要失败之际,他以自己的身躯、神魂作为全部代价,引爆了一句神术――
    ――“天庭军,自裁!”
    就在裴沐面前。
    她亲眼看见自己的族人、自己的同僚、自己的下属……
    他们纷纷将剑刃对准自己的咽喉,用力割下。
    那一天,紫微垣上血流成河。
    她只是看着这一切。
    她在困惑:她也是天庭军,为什么她没事?
    然后她想起来,因为天帝猜疑她,早已剥夺了她的身份。
    ……阴差阳错,她这个天庭军的最高将领,竟然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这一切……
    “……都是我的错。”
    (6)
    那之后的事,并没有多少值得说的。
    她无法停止地想:一切都是她的错。
    如果不是她想要推翻天帝,如果不是她不够强大、不能直接取了天帝的头颅,如果不是她不够缜密、没有能探知天帝的全部底牌……
    那场惨剧,本来可以避免。
    她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况且天帝也死了,族长姐姐他们的仇也报了;忽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
    当她站在紫微垣上,从云霄之巅往下看,看见无数神灵的魂魄向下坠落。她知道他们会坠入幽冥,轮回七世,耗去全部神力之后,命魂归于凡人、其余全都消散。
    “阿沐。”
    姜月章抓住她,恳求地说:“阿沐,这不是你的错。我也失误了。没有人想得到……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当着他的面,她很平静。她还能伸手摸摸他的头,就像他过去对她做的那样:“月章,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你说过要当好帝君,去吧。”
    他紧紧抓着她,又一点点松开。
    他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衣袍,描绘星辰天地,是帝君才有的气象。
    临走前,他匆匆留下一句:“阿沐,昆仑氏还有其他人需要你。”
    她点点头。
    需要……吗。她心想,可是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天帝曾说她的命格也是帝王之相,可她肩负起了什么?难道他说得对,女人就是无法做到最好?
    如果无法做到最好……
    她站起来,自言自语:“那总有我能做到的事。”
    她想起那天看到的魂魄坠落的场景,想起幽冥中“神灵七世而亡”的规则。她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用自己全部的神力,去护着尽量多的转世的亲友。也许她无法让他们复活,可她可以庇护他们,让他们转世后尽量有一段顺遂幸福的人生。
    那一天,她离开了紫微垣,没有告诉任何人,只给姜月章留下一封书信。她对他感到一些抱歉,但归根结底,他们之间只有一段淡淡的相处,和不多的几个吻。
    失去她,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回到昆仑山,抽出族长当年为她打造的佩剑,将剑刃送入心窝。唯有这样,她才能呼唤幽冥之主,能用神力和k完成交易。
    那就是……一切的起点。
    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姜月章会追过来。
    ……
    幽冥,白玉井前。
    白衣灰发的青年站在她面前,模样和两千年前一般无二。
    两千年时光,对于神灵而言不算太过漫长。
    他固执地看着她:“跟我回去。”
    裴沐揉了揉太阳穴。几世的记忆都存在她脑海里,每一刻都异常清晰。如果算起来,她当凡人的时间,比当沐风星君的时间更长。
    “月章……如果我转世,你还会跟着我吗?”
    他神情紧绷,缓缓点头,但紧接着,他又十分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他声音发涩,“阿沐,我应该……不会再追着你了。”
    她微笑起来:“你早该这样做了。”
    “……不,你不明白。”他捂住半张脸,长睫上一滴悬而未落的水珠,“一直到这一世之前,我都是决定要一直跟着你。你不明白。你问过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执著,现在我能告诉你。”
    “当年我从来不知道被人在乎是什么滋味,烈山留给我的只有沉重的责任,是你让我懂得血肉之躯该有的滋味。”
    他深呼吸,声音略略发颤,却露出一点苍凉的笑意:“有人曾告诉我,一个人曾有过什么缺憾,后来就会不停去弥补……阿沐,失去你太痛了,痛得让我宁愿丢下全部的责任。”
    裴沐抬起手,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泪,低声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是不是?”
    他几乎是茫然地看着她,眼圈一点点红了。他艰难地、缓慢地,却的确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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