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随意从上元节的金陵城中拉一个人,问他上元节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最多的便是“观灯”。
    上元节自汉时便是一年中最为慎重的祭祀日。演化至李朝时,圣人年年会在上元节当日亲自守夜,主持祭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漫漫长夜如何度过,娱乐活动自然是必不可少。圣人兴致来时,还会在长乐宫看夜戏。
    上元节延续多年的风俗,将黑夜与灯火联系在了一起。“观灯”也逐渐成为百姓们最为期待的一项活动。宫中自然有许多能工巧匠能造出许许多多精致特别的宫灯,往年上元节,摘星宫里廊下挂满了宫灯,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尽管如此,如意还是喜欢去城中“观灯”。民间多有能人异士,想法可谓是天马行空。家家户户都会扎上几个灯笼挂于门前。无论东市还是西市,贵门还是平民,皆热衷于此。声势浩大,“燃灯白千炬,三日三夜不绝”。
    前朝更是有记载“绵亘八里……从昏达旦,以纵观之”。
    夜色降临的金陵城缓缓地露出了它最迷人的那一面。秦淮河边的歌女嗓音婉转动人,在乌篷船上唱着江南小调。意气风发的书生士子们结伴相游,在一个个字谜对联有趣的小游戏的摊贩前流连忘返。巡城官兵有序地混入人群中,警惕意外。街角一个脸黑壮实的官兵正哄着一个小娃娃,将人交给面露感激的爹娘手中。
    如意坐在马车里,隔着纱幔望着城中景象,有些微微失神。这是繁荣强盛的李朝盛世,是她坐上皇太女位置前从未注意过的景象。
    马车突然停下,“公主,请下马车。”窗外传来崔甫低沉的嗓音。
    如意被松黛扶下马车,还没来得及开口,崔甫便上前亲手将如意那白狐裘披风的帽子给她戴上。帽檐滚着雪白的绒毛,一戴上去,就遮住了如意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如意精致的下巴。
    崔甫这才满意道:“失礼了。”
    如意抿了抿唇,她看不大清路了。只是今日打扮实在招眼,若是再明晃晃地仰着这么一张夺目的脸,怕是在直接昭告天下皇太女在此。天云锦在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隐隐透露着不凡。却因被白狐裘包裹在内,只有眼尖地才能从那行动之间露出的裙摆能窥出其中一二。
    如意今日乘坐的马车低调至极,但崔甫那张脸再低调,也在进入回城的那一刻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路人无不感叹——翩翩佳公子,皎皎世无双。突然,众人就见马车停下,先是下来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还没看清脸,马车又立刻被团团围住,又下来一个小娘子。
    等一直护着那个小娘子的郎君终于侧了侧身,露出人影时,众人都有些遗憾,有些埋怨道:这一瞧便是哪家豪门才能养出来的小娘子,这郎君不知是她阿兄还是什么,护得也太严实了些。虽然戴着兜帽的小娘子只露出一个下巴和半张唇,但有的人就是只露出一根手指,都会明晃晃地告诉对方,这是个难得一遇的美人。
    如意的肌肤白皙光滑,那下巴白得晃眼,让人都不敢多看。只觉得多瞧一眼,都是亵渎。她手里捧着暖炉,脚下的鞋子也不知是用什么皮毛制成,暖得很。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娇弱过,崔甫看她就像看个玉做的娃娃似的。
    崔甫看着“玉娃娃”,低声问道:“公主可要同臣一道逛一逛?”
    如意点点头,视线阻碍,她盯着眼前的地面,小声道:“出门在外,郎君唤我阿意便好。”
    崔甫牵了牵嘴角,温声道:“都听阿意的。”
    明明语气是平静的,如意却从他嘴里听出了愉悦。她不由地侧首想看看对方的脸色,结果宽大的兜帽牢牢阻碍着视线,看了个空。
    崔甫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意遮住了大半张脸,使得行动有些不便。如意只能紧紧地跟在崔甫的身边,一时间只顾低头看路,一路上无论是迎紫姑、祭蚕神还是耍百戏都顾不上看。她已经开始有些怀疑,崔甫是不是故意的了。
    崔甫终于有所觉般把手递到了对方眼下,如意没有犹豫地牵过,但触及对方手心温度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兜帽下的脖颈微微有些红。
    崔甫是故意的么?——崔甫当然是故意的。
    若说金陵城中能一眼认出身旁这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是小公主的人——有,但这些人怕是如今都在宫里参加宫宴。若说金陵城中能一眼认出他是崔甫的人——那可比如意想象得多多了。崔甫本就俊美无俦,东市多豪门朝臣,西市又多异邦商贾,认出崔甫来,实在是不稀奇。
    那既然认出了崔甫,以此联想,便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那姿态亲密,与崔甫携手同游的岂不是当今皇太女。但即便知晓对方身份,也无一人敢上前搭讪。见崔甫眉眼皆是温柔和情意地低声同对方说话,虽然惊讶,但又觉得理所当然。上元节同游金陵的未婚夫妇也实在不少。
    崔甫不过使了点小心机,往日倒也罢了。可今日,他实在不想旁人的眼神落在如意身上片刻。
    他确实有占有欲,但这只是他终日百般忍耐却不小心泄露的一丝罢了。
    这不,也并不是一点儿用也没用上。
    松青跟在他家郎君后头,看着前头双腿健全的卢炀,就忍不住叹气。松青眼睁睁地看着他家主子,朝卢炀点头示意,直到二人走至卢炀身边,卢炀刚开口准备同如意请安时。松青就见他家主子低声问道:“阿意,卢家郎君卢炀在前头,阿意可要同对方打个招呼?”
    如意不知怎的,觉得崔甫的语气格外危险。头都没抬,想也不想地回绝:“不了。”今时今日,她与卢炀可没什么好说的了。
    崔甫闻言心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松青就见他家主子面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卢炀,又紧紧地牵着人的手离开。
    对于发生了什么事,皇太女一无所觉,但莫说她没注意到对方其实已经近在咫尺。即便是注意到,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走了一段路后,松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方。卢炀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怔愣在原地,背影瞧着格外萧瑟,似是丢了魂。
    想来卢小郎君今日见着人,过不了多久便能想通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输在了他没有崔甫这么无耻。
    卢炀的存在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意外。
    如意被崔甫一路穿过闹市,经过秦淮河,最后登上了阅江楼。
    阅江楼乃李朝闻名天下的第一楼。此楼无论是从建筑风格和文化意义来说,都是世间仅有。它数百年如一日眺望李朝的文化源头——长江。
    如意刚知道崔甫竟然要带她登阅江楼时,还有些不明所以,但等她真的走到了楼顶,眺望滚滚长江时,一切都有了答案。
    “南油俱满,西漆争燃。苏征争息,蜡出龙川。斜晖交映,倒影成鲜。”
    如意到这时才明白前朝梁简文帝当日的作下的文章所述。原本汹涌波涛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长江旁,竖立着如意从未见过的巨型灯楼。百人在底下小心抬着,如意光是看一眼这龙形灯楼的模样都觉得呼吸被夺走了。灯龙燃着明黄的烛光,盘踞在长江边,似乎下一刻便要入江呼风唤雨。
    阅江楼确实是个高楼,往后看去,甚至能看见坊市里人头攒动。除了不能窥视的皇城,可以说阅尽金陵城。
    崔甫没有多看那灯楼,反而是温柔地看着如意。此时如意早已不知何时便摘下了兜帽,露出颠倒众生的容貌。灯楼的烛光和夜空的星光此时此刻都落入在她的眼眸中,是再好的画师都无法落笔的动人神韵。
    崔甫一直都攥着如意的手没有片刻放松。这回不用他询问,如意就看着他,笑得格外开怀道:“我喜欢!特别喜欢!”
    崔甫也没有问到底是喜欢灯楼还是喜欢他。他默认为后者,抬起如意的手,低首珍惜吻了吻对方的指间,心满意足,“公主喜欢就好。”
    又不容抗拒地将对方圈入怀里,一同望着江边灯楼盛典。
    松青望着般配至极地两人背影,心里感叹:快了快了,大婚之日近在眼前。他家主子终于要得偿所愿了,他松青的好日子也马上要来了。
    这么一座巨龙灯楼,广达二十三间,更高百尺不止。既然是大郎君送给公主的礼物,那就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一切都要是最好的。也幸亏大郎君令下的早,他几乎包揽了金陵城所有的能工巧匠来做这么一盏灯楼。若是再迟一些,近年关,这些匠人可就没有一个得空的了。
    崔甫往后还送过如意许多东西,虽然样样都是用了心的,年年都有不一样的灯楼。但如意多年以后,仍无法忘记那一日,星汉灿烂,驸马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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