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一个吻的时间,窗外天光暗尽了。
    顾千禾站在水池前,仔细清洗着焦黑的锅底,隔了半晌,才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刚刚是谁给你打电话?”
    重新准备的晚餐进度过半。
    初语垂眸说:“是我们分部的经理。”
    他紧接着问:“找你有事么?”
    她想了想,说:“没什么事,就是提醒我最近航班任务有改动。”
    温热的水流淌过指缝,顾千禾有些懊丧地发觉,锅底的那层焦黑好像怎么也洗不干净了。
    他只好关了水,乖乖走到初语身边,“这也要打电话通知么?你们分部的经理是不是男的?”
    初语刚说出一个“不”,就被他抢先:“你不用解释,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好吧。”初语只能这么说。
    锅里的黄油融开了。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在一旁低喃自语:“你们公司男人那么多,不是飞行员就是空少,看你那么漂亮,一个个都想着往上扑,今天这个和你飞一趟航班,明天那个再和你一起驻外几天,我早该知道的,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初语静静听着,也不打断他,只是唇边隐隐压着笑,想知道他到底还有多少负气的话要说。
    “好啊,你现在对我态度就这么消极,怪不得一天到晚驻外电话打不通……”他说到最后,见初语还是不理他,话音只得软下来,又伸手拽住初语的衣角,捏在手里,“你不要这样不说话,你是不是自动屏蔽了我的声音?那我明早就乘飞机回去……”
    笑意快要压不住时,初语转向他,踮起脚轻轻吻住他的唇,然后问:“阿仔,炒饭要不要加辣?”
    刚刚还在闹脾气的男人瞬时之间又变得驯顺乖巧,点点头说:“要的。”
    -
    餐桌前,初语看着他安静用餐的模样,轻声细语地开口道:“我想和你说件事。”
    顾千禾抬起眼,望过来:“嗯。”
    “其实我这两个月,都没有航班任务了。”
    “怎么了?”他皱起眉,喉间吞咽的动作停下来,神情变得紧张:“是不是在公司里受委屈了?”
    “不是,”初语避开他的视线,低声说:“只是最近身体有些不适航。”
    他起身,坐到初语身边,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初语没有再说话,很久之后,才仰起脸,吻了吻他的下颌。
    其实在今晚接到分部领导电话之前,初语就已经做好要向公司申请长期病假的准备了。
    焦虑发作的很多时候,她的情绪一直都是抽离的,麻木与无望,伴随着日渐严重的躯体化症状,近半年的时间里,她一直都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在执行航班任务的过程中搞砸一切。
    真正意识到她已经不再适合继续这种高强度工作的那一刻,是何霆呈对她说的那句,要好好活着。
    如叙述般,初语将一切都解释得轻描淡写。
    “现在的工作强度太大了,我有时做梦,经常梦见自己误机漏飞,开错舱门,更夸张时,总梦见自己在飞机上把滑梯放了,醒来浑身都是汗,然后打开航班后台,发现自己那天其实是休息。”
    “吃那种抑制焦虑的药,手会抖,有时候端热饮,总害怕会泼到乘客身上,想想我也是很幸运,至今都没遇见过一个投诉。”
    “工作时害怕出错,精神总是高度集中着,下了班,情绪就会瞬间变得很低落,没有缘由的,就是高兴不起来。”
    “休息日也不想回爸爸妈妈那里,不想见到任何人。”
    “失眠不是因为不想睡觉,而是真的睡不着,经常刚闭上眼,闹铃就响了。”
    “我前些天,又遇见了何霆呈。”
    顾千禾愣住,没有预想到会突然听见这个名字。
    “你前天晚上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是有些不舒服的,走了两步路,就晕倒在酒店的走廊外,他当时就住在我们对面的房间,”初语停顿了几秒。她很少说这样多的话,所以到了最后连呼吸都变得轻缓,“说来很奇怪,我两次急性焦虑发作,都是被他碰见。”
    何霆呈这个人,对初语来说并不算坏。相反,初语是很感激他的,他帮过初语很多,也陪了她很久,这一点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无可辩驳。
    “我也并非是有意为他的品性开脱,因为在上一段感情里,我没有投入百分百的真心,况且当时得知他犯错,我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难过不是愤怒,而是在很大程度上的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结束的理由。”
    承认自己是个冷情冷心的人,对初语来说并不算难事。
    她曾经付出过百分百的真心,也曾有过深切的感触,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窗外的夜雾散去了,昏暗中初语看见他的眼睛,比人世间初起时的天光更亮。
    顾千禾此时有千万个问题哽在喉间,可到了最后他竟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很多种复杂的情绪涌到心口,一一单捡出来揉碎了,只令他感到迷茫。
    他们静静抱着彼此,很久之后,顾千禾才敢开口问:“生病,是因为我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这个问题,他其实可以问些更紧要的,比如,急性焦虑发作时会不会痛?病症严重么?家人知不知道你生病?如果近期不用工作,你要不要和我去美国待一段时间?
    可就是在这重重疑惑之前,竟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占了先。
    初语回答说:“不是。”不完全是。
    和这世间所有的普通人一样,有关于她成年后的人生,庸碌乏味这四个字便足以全然囊括。
    高考成绩一般,在本市念了所叁流的大学,22岁靠着一张还不错的面孔进了航司,然后就是日复一日的起飞降落,即便每趟航班都分配不同的机组人员,工作时遇见千千万万张不同的面孔,然而这一切并不会给她带来任何新鲜感,工作之外,她变得更加沉默,没有可以深夜谈心的挚友,更没有过想要付诸一生的恋爱冲动。
    无尽枯燥填满下的生活,灵魂也变得空洞。
    生病从失眠开始,很多的精神障碍都没有确切的缘由。初语找过很多原因,外婆和猫猫的离开,匆匆结束的十年的情感,日夜颠倒又枯燥反复的工作,甚至到了最后,她会想,生病会不会和幼时吃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药物有关。
    这一切都可能是诱发焦虑障碍的因素,但要把这一切的责任都归咎到顾千禾身上,她做不到。
    沉默中,他感受到从心腔深处传来的一股钝重,压迫着他的呼吸。
    顾千禾清楚知道摆在他和初语之间的,是整整七年的空白。没有人会忘记那一场开端美好,结局却万般潦草的故事。
    分手后,初语生病了,他为她做的,还不如一个何霆呈,一个在情感上不能保证完全忠诚的人,却是帮着初语熬过叁年重度睡眠障碍,两次急性焦虑发作的人。
    顾千禾忽然在那一刻意识到,人生的现实就是,一步踏错,可能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他不知道要怎样去填补那七年的空白,才能让彼此感到心安。
    顾千禾将初语抱在怀里,手臂收得那样紧,几乎令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他说:“对不起。”
    隔了很久,顾千禾听见一声叹息,柔软得有些不合时宜。
    初语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又将脸埋进他臂弯间,小声问:“你能不能再抱我紧一些。”
    窗外夜深了,雨不再下。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初语望着他的眼睛,顿了顿,又说:“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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