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杀人,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啾啾出现那一刻带给他的莫大的松懈。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眼泪。
    他只知道驭兽师黑色的手朝他伸来,他脑子里直觉地想到,被他们碰到的话他就完了。再回过神来,这些人全部已经支离破碎。
    视野里的血色还没褪去,他从一片鲜红中看见少女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脸,蹲到驭兽师身边,冷静地翻找了尸体。
    然后,少女带着钥匙打开他脚踝上的铁索,拉住他。
    烈焰熊熊,捕快们的叫嚷杂乱,她手心微凉,冷静到不近人情,好像这满地的尸体只是不入眼的小石头。
    啾啾:“援兵来了,我们快逃。”
    ……
    夜色浓厚。
    两个小孩子的身影惊兔般急促,背后追兵来势汹汹,骏马飞驰,一道道剪影穿过月光下张牙舞爪的山野树林。
    他们的手紧紧牵在一起。
    “射——”
    有人扬起声音,箭矢如雨一般追逐他们,擦着耳畔掠过,扑簌簌没入灌木和树干。小少年凭着野兽的本能拉着她东逃西躲。
    心跳如雷。
    不知道跑了多久,天黑到天亮,曦光穿过树叶时,背后追兵终于消失不见。
    抬起头,他们似乎闯入了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雾气飘渺,瀑布飞悬,溅起的水珠之中,立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
    有人!
    小少年一瞬间露出最残忍的战意,将啾啾挡在身后。可惜那道影子比他还要快。
    “什么人!”
    一声厉喝!
    空中有东西划破长空,和箭矢的声音很像,迅速朝他们袭来,快到难以看清!
    小少年咬牙要朝声音袭来的方向扑过去。
    然而下一秒,倒下的却是他身边的小姑娘。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续两日的神经紧绷,让啾啾醒来时大脑还有些放空。
    她身处一张竹榻上,屋舍陌生,脑仁还在痛。小少年低头坐在她身边,闭紧嘴,双眸桀桀得宛如在燃烧。
    烛光熠熠。
    “祝火?”啾啾喊他。
    小少年满身锋芒一收,回过头。
    啾啾坐在那里,身体要凝不凝,小小一只。
    他们对视了一眼,他自然地伸过手,无师自通地将她抱过来,抱到自己腿上。好像这个姿势更能靠近她,连说话都能听见彼此呼吸。
    “啊。”
    啾啾大概猜到了一点:“我们遇见修士了?”
    能那样古怪又准确地攻击到她的灵体,多半是个修真者。
    小少年有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说他是什么紫霄仙府的掌门。”
    唔,那可真是大有来头。
    没一招秒杀她,算是侥幸。
    “这是他住的地方?”
    “啊。”
    祝火将她往怀里按了按,贴着她额头,没有平日里那种精力过剩的活跃,安静得不像话。
    那双眸子的光在沸腾。
    “怎么了?”啾啾太了解他了,拉他袖子,“那个掌门,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她去摸他头发。
    祝火一只手扶住她后脑勺,低声。
    “他说我是火灵根,身体极宜修仙。”
    “哦,”不出所料。啾啾荒诞地生出种熟悉感,不假思索,“我好像是个木灵根。”
    木能生火,火能焚木。
    祝火:“……”
    啾啾:“怎么?”
    祝火声音微哑:“……他还说,让我同他一道去紫霄仙府。”
    啾啾一愣。
    原来是这个。
    他们的相遇很突然,离别也很突然。一瞬间仿佛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她莫名站在人群中,看他身上的灵气凝聚成一条细细的线,将他俩连在一起。
    她默然一阵,点头:“这是好事,我记得紫霄仙府是天下最厉害的仙府,大部分修士想去都去不了,还得参加试炼才行。”
    小少年无所谓那些:“那你呢?”
    啾啾想了想。
    她的记忆模糊一片,只能空着一双眼,靠直觉和他阐述:“我记得,我以后会去太初宗,你可以来太初宗找我。”
    这话有些奇怪,连啾啾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记得“以后的事”。
    祝火却没有提出质疑,他服从于她之后,便从不怀疑她。
    他只是略略扯开视线,直白地坦率:“我不想和你分开。”
    啾啾也不想:“那你还要去紫霄仙府吗?”
    “……”
    祝火低头:“我必须去。”
    小少年说到这里,脊梁骨又开始灼热,爬起恶鬼的烈焰。
    ——因为那个人说,钟啾啾是一缕残魂,不该存在于天地间,必须要诛灭。
    但如果,他愿意跟着去紫霄仙府的话,他可以手下留情,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祝火一向是个不驯的。他咬牙切齿地想,钟啾啾是珍贵的,她的生命,不应该由别人决定。
    弱肉强食是兽类社会的规则,弱小就要挨打。所以,他要强大到没有任何人能再威胁他们,他要强大到让她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她自己命运。
    “予她照拂,保她平安。”
    未来都由他来达成。
    终有一日,她命由她。
    啾啾默了一会儿:“那我在太初宗等你。”
    她好不容易凝出实体了,眼见着就快完全成为人类了。小少年圈紧她,将脑袋埋在她肩颈。
    他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两个小小的身影,格外亲密,格外青涩。
    谁也没睡着。
    天色微阴,林雾绵绵。
    小少年本来已经随着那年迈威严的老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却又突然转过身,大步回到她面前,认真严肃。
    “喂,钟啾啾,给我取个名字。”
    啾啾:“嗯?”
    “名字。”小少年强调,直勾勾盯着她,“名字很重要,对吧?”
    “之前的名字,是那些人给的,我不喜欢。我想要你给我名字,用你的姓氏。”
    小少年想:姓氏,应该是某个有特殊意义的符号,能代表什么。
    就像他叫祝火的时候,被所有人当作祝家班的东西一样。他用了她的姓氏,也能代表他属于她,永远属于她。
    他是她的。
    啾啾眨了两下眼睛。
    草木摇曳,簌簌作响。
    电光石火间,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纠结过的名字问题。
    ——对了,她有两个名字。一个叫钟啾啾,一个叫钟荠。
    而她从摇摆的天平上,选了钟啾啾。
    那么剩下的那个名字……
    小姑娘突然笑了。
    嘴角浅浅一弯,看向少年的目光中,映入了灰烬的荆棘。带着尖刺,蓬勃生长。
    “那就,叫钟棘。”
    “钟棘。”
    小少年喃喃重复。
    有一瞬间眸子异常明亮,仿佛身体深处有什么颤动一下,慢慢地、慢慢地苏醒过来,纵着火光,驱使狂风,飘向她,给她最炙热滚烫的御守。
    他笑了:“喔——钟棘。”
    林中树影微动,一条崎岖山道蜿蜒向天边。红色的少年捏紧手,一步步走向巍峨高山。
    钟啾啾,在太初宗等我。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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