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徊睁开眼,望着自己刚卸过人手臂的那只左手,眉头轻蹙,厌恶地将掌心在裤腿上擦了擦。
    狱卒持棍棒走过来,朝内望了一眼,见二人安静地一坐一躺,他骂了几句粗口,警告所有囚犯“夹起尾巴做人”,然后吹着口哨继续回前头喝酒去了。
    对面囚笼里的死囚露齿笑了笑,已对姜徊适才的所作所为司空见惯。
    姜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想,这是第十天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可他还想继续再等等,万一……万一会等来,万一……
    他垂下头,瞥了眼地上躺着的那个囚犯,等他醒来,多半又要聒噪。他已经快没耐心了,他这张脸,需得藏起来,藏起来才行……他从小到大一直藏的很好……
    母亲说过,他们的容貌便是罪过。
    ——
    安安在吉祥楼亲眼撞见了郭恬。
    郭夫人带着郭怡郭恬两姊妹做春衫,给郭怡选的是嫩绿薄绸上襦鹅黄绣花绢裙衬素白茉莉纹样披帛,给郭恬选的是大红方领阔袖褙子和同色湘裙,花色用的十分雍容华贵。郭恬试穿的时候满脸潮红,眼睛里满溢着光彩。
    柔儿问起郭怡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前些日子郭家和文家相看,已交换了庚帖,“好日子想必近了吧?届时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叫我这个当伯母的也为怡儿尽尽心。”
    郭夫人笑道:“怡儿不急,文家小子明年春还要赶春闱,考个功名回来再成婚不更风光?倒是我家恬儿……”压低了声音,与柔儿耳语两句。
    柔儿讶异地问:“真的?定下来了?”
    她岂能不惊讶,没多久之前,齐氏还来游说她,说想撮合她家的安安和那霍公子,怎么转眼又撮合了郭家二姑娘?
    不过柔儿也有些庆幸,幸好当时自己没答应,万一真托齐氏去男方那儿露了想结亲的意思,人家不答应,还转头要娶郭恬,她家安安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郭夫人神色微黯,“赵嫂子,以后您就知道了。”
    她讳莫如深,柔儿倒不好追问了,瞧她高高兴兴的给女儿备嫁,怎么一问定亲的事却阴郁起来?
    安安和郭怡二人在外间瞧绣花样,郭恬摆弄着那件大红衣裙,转过头来问,“安姐儿,你说我穿红好不好?绸绢是不是太轻浮了不稳重?要不都换成云锦?做厚重些,颜色也深一点儿?我又怕我太年轻压不住。”
    安安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哪有春衫做那么麻烦的,春天讲求的就是个轻、俏,那么厚重老成也不好看啊,不适合你这个年纪。”
    郭恬脸一红,呐呐地道:“我是说以后……总是、总是要长大的嘛。”
    安安心里一顿,凑近一点儿,低问她,“我听说,你要嫁人了?是真的么,怎么连我也瞒着?那人……那人好不好?是不是正经人家?”她琢磨着,该怎么侧面提醒郭恬一声才好,得叫她看严了那人,别再叫他朝三暮四的在外胡来。
    郭恬捂着脸娇嗔道:“安姐儿你说什么呢?”
    安安笑她,“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快跟我说说!是哪家公子,叫我们郭二小姐这般倾心。”
    郭恬笑着来呵她痒,嗔道:“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等闹够了,才小声地跟她耳语,“……我才见了两回,都是在屏风后头偷眼瞧的,他……他家世很好,一表人才,特别特别好看,真的……安姐儿,下回你瞧见了就会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安安叹了声,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好的人,你越发得看紧了,长得好看的男人都坏,千万别被他灌了迷汤什么都信他。”
    郭恬惊诧地望着安安,霍公子那么完美的人怎么被安安诋毁成这样?“安安,你说什么呢?他才不坏。”
    瞧这架势,郭恬甚至要为了那个只偷看了两回的男人跟她打起来了。
    ——
    赵晋是傍晚到的家。
    陪彦哥儿度过了最艰险的一线天,再往前走官道,路上太平,带的人手也足,自然要锻炼他独自上路。
    赵晋直奔净房去洗漱。
    然后一家四口聚在一块儿吃饭,想到正在路途中吃苦的彦哥儿,柔儿忍不住又想哭。等孩子们都回各自院子去了,赵晋才把人抱到帐子里哄。
    “彦哥儿大了,我十三那年也是走南闯北,身边那么多伺候的人呢,你担心些什么呢?”
    哄着哄着,怀里的人止了泪。
    赵晋走了几日,此刻如此亲近,又处在最让自己放松的家里,他心头一热,手撩到雪青色绫裙系带,没犹豫地散了。
    柔儿泪痕未涸,眉头轻蹙唤了声,赵晋越发忘形,拥着她不放。
    等床幔重新垂下来,他和她并头躺在帐中,“孩子们大了,再过几年,成亲的成亲,生养的生养,咱们家就越发热闹了。”
    柔儿有些惆怅地道:“安安的婚事我着实好迷茫,不知怎么才能给她挑个最好最好的人。又舍不得她出去跟人过日子,想永远在我身边儿,我守着她……”
    赵晋阖上眼,也跟着叹了声。“闺女非得嫁出去么?我想为她选个上门婿,就跟咱们一个院住着,叫那臭小子永远不敢欺负她。”
    柔儿捶了他一记,“您又胡说。好人家的男儿,哪会愿意呢?”
    ——
    陆三爷府上唱堂会,柔儿带着安安和澈哥儿都去了。上回在陆府闹了不快,柔儿明白这次的宴席是齐氏专门向她请罪才办的,不好拂了她面子,伤了情份又多树一门敌人,何苦?
    大约是有意避嫌,今天陆二夫人和陆雪宁都没来。
    齐氏把柔儿请进屋里说体己话,“……对不住得很,那时候我不知郭嘉对霍公子有意,幸亏没往深说,但也真的过意不去,我本是好心,想替安姐儿多谋个好人儿,哪成想好事办成了坏事,好姐姐,您要是生气,您打我骂我,千万别不理我啊。”
    她愧疚得都要哭出来了。
    柔儿扶了扶她肩膀,“罢了,安姐儿的婚事我会看着办的,我知道你是好心,不会错怪的,你疼安安,我心里都明白。”
    齐氏当真落了泪,觉得过意不去,“实不相瞒,这么几回的事闹的,我都觉得没脸见您了。”
    柔儿笑笑道:“这有什么?咱们是自己人,不说这样的客气话,走吧,外头宾客都等急了,你这个当女主人的一直不露面怎么行?”
    两人挽着手走出来,往花园听戏去了。
    戏台设在湖边,观众临水而坐,三面遮了十二扇镂花大屏风,春风不时从镂花纹路中拂进来,春光宜人正好。
    湖中心的忘远亭上,有人正朝这边观望。
    陆嵩指着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女孩子道:“那就是郭二小姐,母亲特特把她安排在您能看见的位置上。郭二小姐不仅长得美,还颇有才情,您若是愿意,待会儿我叫妹妹引她过来,您与她说说话?”
    霍骞笑容冷下来,“陆公子说的好景,指的就是这个?陆公子也是读书人,难道不懂非礼勿视这四个字吗?遑论,您还说什么,要我去与郭二小姐孤男寡女处在一块儿说话?陆公子究竟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郭二小姐,抑或是太瞧不起您自己了?”
    陆嵩被斥得脸通红,霍骞处处占理,驳得他说不出话。
    霍骞不再理会他,快步退下亭台,径直走向湖对岸的小道,侍人轻手轻脚地迎上来,禀道:“爷,赵姑娘来了。”
    霍骞扬了扬眉,嘴角勾起一抹笑,“把她带到紫竹林,你在外守着,莫叫旁人打搅。”
    侍人眉眼含笑,垂头道:“是。”
    第147章
    风拂竹叶, 发出飒飒声响。
    白衣公子金冠革带,脚上云锦靴头一尘不染。
    安安来到时,他正巧回过头来, 嘴角噙着一抹浅笑, 双手交拜,道:“小姐安好?”
    安安没甚心思与他寒暄,直截了当道:“公子一而再再而三相邀,不知究竟有何贵干?今日望您将话一次说清楚,往后不要再做如此无礼的事。”
    霍骞丝毫没为被人指出无礼之处而发窘, 晃似此刻的他与适才直斥陆嵩无礼的他并非一人。
    他拈了片竹叶在手, 随意地把玩着,“看来, 倒是霍某的不是了。”
    安安别过头, 抱臂道:“我不喜听人啰嗦。”
    霍骞不以为忤,笑道:“那霍某便直言了,不知小姐准备何时将霍某的信物归还?”
    他绕着安安踱起步来, “小姐有所不知, 那物虽不是顶名贵的宝物, 但对霍某而言, 实在是件非常重要的物件。霍某家中素来有个传统, 若是男儿与某家女子定下婚约, 便以此物作为信物, 旁人轻易碰不得的。”
    安安蹙了蹙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霍骞顿住步子转过脸来,笑道:“小姐手里那块麒麟纹玉佩, 正是霍某所言之信物了。小姐说我无礼, 我认, 毕竟孤男寡女私下里说话,容易令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可因这物件实在意义非凡,若是当众索要,或是托人转告小姐,又怕会伤及小姐脸面,更可能令人多加猜测,伤及小姐闺誉。您说,我该怎生是好?”
    安安听他如此诡辩,倒给他气的笑了。当日他丢失那玉佩,她亲耳听他告知陆嵩,说不打紧。转过头来,玉佩又变得这样重要,且还承载了这样的价值。她当时并非想为他追回失物,只是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家店附近,恨那些小人言而无信破坏规矩,她才派人出面惩治一二,之所以没有将东西还回,一来是不想多惹麻烦,二来不想白送个人情上门免得对方多想。
    对方既然追查到玉佩在她手上,可见他亦有足够能力自己把东西追回来。
    “既如此,”她笑了笑,“当日赃物追回,因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故而一直未予归还,怎想到公子竟对那失物如此在意,好说,回头我会托付父亲将此物还与公子。公子若没旁的指教,请恕我先行告退。”
    “慢着。”霍骞抱臂靠在竹枝上,眸子认真打量着安安,“前些日子,霍某听说过一个传闻,事关小姐。”
    安安顿了顿,听他继续说道:“浙州大狱近来多了个囚犯,听说犯的事不小,衙门已经审过,判了个杖刑八十,监禁三十年的结果。”
    安安讥笑道:“我乃良民,与罪囚牢狱等事一概无关,不知公子这句事关于我从何说起。”
    霍骞对她的反应不意外,这姑娘嘴硬得很,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倔强,阳光下她那双眸子看来格外澄澈,他不由弯起嘴角,浅浅笑了下,——这姑娘很善于说谎。她绝不是外表看起来这么单纯无害。
    “姜徊——或是你知道的另一个名字长寿。与小姐皆无干系?霍某不才,手底下倒是有些能人,那日陆三太太设宴,是谁将死鸡丢在了陆二小姐身上,引致后来周姑娘被家里强行送往庙宇以平小姐怒气?生辰礼上私探香闺,这种事不是亲近之人,怕是做不出来。”
    这人知道的还真不少,连长寿旧时在她家当奴仆时的名字也知,看来他在她身上,很是下过一番功夫呢。安安挑挑眉,“霍公子不愧是来闲游的,连女孩子们之间的小小争执龃龉也了如指掌。”
    “小姐不必绕着弯骂我闲,霍某承认,霍某对小姐的事,确实太感兴趣了一点。不过……”他陡然走近两步,几乎贴撞在安安身上。
    安安发觉时,下意识便想退后,可这一退,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他逼至竹丛前,他适才绕着她走来走去,害她跟着不断拉开距离,此刻她背靠竹条,那竹子细而韧,哪里能撑得住人。安安脚下一空,险些跌坐在后面。
    “小心。”他伸手欲扶住她,不知想到什么,那手又陡然停住,只是虚扶在一边,并没触到她半片衣袖。
    安安趔趄了一下,好在没有摔倒,她注意到他的动作,不及多想,便听见侧旁传来一道女声。
    “你们在干什么?”
    安安转过头去,在看见郭恬的一瞬脑中轰然明白过来。
    今日他的约见,步步近逼的举止,适才相扶的动作,一切都只为了这瞬。
    这厮好生卑鄙,他竟然利用她,利用她来伤害郭恬?
    “爷,郭小姐她……属下失职,没能拦住郭小姐。”霍骞身边的侍从适时出现,用模糊不清的语句坐实了霍骞和安安之间确实有什么的假象。
    果然,郭恬听见这一句时,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
    若一开始她发觉安安和霍骞在一起且有貌似拉扯的动作时心情是难过且震惊的,那么此刻她那双眼睛里投射出来的情绪,可谓是恨意了。
    她怒目圆睁,瞪着安安,“安姐儿,你在这干什么呢?你能不能跟我解释?”
    她瘦弱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她摇摇欲坠地一步两步朝他们走去,“霍公子,或是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为……为什么背着我们所有人,在这里私……”
    私会?这个词多龌龊多不堪,她怎忍心把这样的词句安在自己心上人头上?
    她睁大眼睛,努力不让自己没出息地落泪,努力想看清霍骞的脸,他那么俊秀,他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看过的最出众的男人,为什么他会和安安有牵扯?他不是要做她的丈夫吗?他这样是把她的脸面她的尊严置于何地?
    霍骞负手而立,沉声道:“郭小姐,是霍某相邀,请赵姑娘过来问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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